张晓风：触目

　　⒈　说传说的人

　　岩穴里，壹个说传说的人。

　　其实只是一张照片，可是俺被它慑住了。

　　哪是菲律宾南部的壹个小岛，千瓣落花般的群岛中的壹个，一九七一年偶然经人发现上面竟住着石器进代的居民。这蒙昧无知的一小群人却也爱听传说。照片里一群人都坐在洞里，也许是夜晚了，朋友们坐在木桩上，视线交集处就是哪个说传说的人。他她比他人坐得稍稍高一点，两手半举跟头部平，眼睛里有某种郁勃的热情，旁边的题字是：

　　——岩穴里，壹个说传说的人——

　　使俺一时僵住无法挪开视线的是什么呢？是因为所以哪眼神啊！说传说的和听传说的都一致，他她们的眼中都有敬畏、有恐惧、有悲悯、有焦痛、有无奈，一场小小的传说下来，几番沧桑几番情怯都一一演尽——笑泪两讫处，正是传说的终板。

　　某个远方的小岛，某个安适的岩窟，某个漫长的夏夜，哪些石器进代的初民正为着某个传说痴迷。

　　而俺呢？俺既不因有传说要告诉人而痴，也不是想听他人的传说而痴——俺是安静的游客，站在博物馆中，因说者和听者共同的痴狂而痴。

　　——岩穴里，壹个说传说的人。

　　⒉　索债

　　“她一定愈来愈老，愈来愈佝偻愈卑微愈哀伤愈恨毒……”

　　哪是前些年，俺每想起她的时间时候的感觉，而近几年俺不再这样想了，俺想的是：

　　“她一定死了，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反正她一定是死了，临死的时间时候，她的表情是什么？她不再追究了吗？她至死不能闭眼吗？”

　　俺遇见她，约在十二年前。

　　哪时俺偶然在香港开会，壹个绝早的冬日清晨，俺因会开完了，心情很好，沿街漫行，顺手买了一份英文的《南华日报》。把报展开，她的号陶悲痛扑面而来，俺被这张脸吓呆了，一时僵立道旁，觉得自个像壹个急需什么法师来为俺收惊的小孩子。

　　哪样悲惨凄苦无所告诉一张老肚，枯发蓬飞，两手扒心，五官扭曲如大地震之馀的崩瘫变形，她放声的哭号破纸而出，把一条因绝早而尚未醒透的大街哭得痉孪起来。

　　她是谁？她碰到什么事，因何这样大恸？多年来中文系的教育有意无意之间无俺同意了“温柔敦厚”，让俺相信怨而不怒哀而不伤是比较好的境界，然而这老妇的一张脸却不是悠扬的钟声或和鸣的弦柱，她是捣烂铜钟摔碎古琴的一声绝响，是观之令人恻肺闻之使人伤肝的大号啕，如乐器中的筚篥，尖拔逼人，无可问无可告，只这样直声一叫，便把天地鬼神都惊起。

　　哪报上写是传说是这样的：

　　香港有个“索债会”，是少些在中日战争中的受害人发起的，年年向日本提出无助的要求，请他她们补偿自个的损失。

　　哪妇人是壹个小贩，卖肉粽，在旺角火车站，战争时期她死了儿子，年年，她悲啼着要求还债。

　　俺站在道边，一字一字读哪对俺而言艰涩难苦的言语，以及言语文字背后更为艰涩难苦的讯息。俺来自学院，这样的事件假如送到研究所去，便是史学研究所的一篇硕士或博士论文，题目俺也知道，叫《中日战后东亚地区受害人民之仇日心态》。而且，为了客观，撰写论文的人很快会发表另外一篇，题目是《战后亚洲人民亲日心态之研究》，而一篇篇论文加起来，叠成厚厚的一本着作，哪题目俺料得到，叫《战后亚洲人民与日本关系之研究》。

　　学者有时有其大慈悲，却也每每因冷静而近乎残酷啊！此刻记者或因摄得这张杰作而蒙编辑嘉许，研究院中的院士正请助手剪辑资料归档，而谁肯陪伴哪妇人一哭？谁去赔偿哪妇人的儿子？谁去使天下后世历史不要再重演，不要再让另壹个垂暮的妇人扒心扒肝的哭她死于战争的儿子？

　　俺不能，俺只能流泪走开。立刻避免去旺角，必须去的时间时候，绝不走近火车站，而且低头回目，避免看到任何小贩，俺怕碰到哪老妇人。俺能面对历史课本上记载抗战史的累累伤亡数字，却不能面对壹个死者的母亲，壹个活生生的垂老无子的母亲。

　　仅仅是报摊上的一照(www,ajml,cn)面，她却恒在俺心中，而且，像真的人一般，一日日衰老萎缩，后来的她不知怎么样了？其实她是没有“后来”的，索债会注定是索不到债的，所欠太多，让京都奈良的所有古寺诵经百年，让所有的松下、铃木、丰田等等财团尽输其财，也无法补偿一妇人的儿子啊！世间女子就算坏到身坠阿鼻地狱如唐人变文中的青提夫人，听到儿子目莲来了，也不免含泪叫一声：“俺的一寸肠娇子啊！”

　　世上的大债务，不管是大恩大仇应该是报不成的啊！哪在旺角卖粽的老妇人最终是否收泪吞声而终呢？裕仁天皇是还不起您的儿子的！所以他她只能在御花园里徘徊，在红蕊翠叶间沉思，而终于成了壹个昆虫专家，荒谬啊！几千万中国人死者化为血海骨岳，上亿的中国生者哭成泪人盐柱，只为了壹个名字，而哪个名字如今优雅的活着，和昆虫联在一起。天皇啊，不要研究虫豸好吗？研究研究在您眼里比虫更不起眼的债主们吧！

　　世上的事，果真能索能赔也就好了，然而不能啊！一生不能，累世也不能啊！哪老妇终于被悲痛开释而去了吗？或是她仍在叨叨念念她失去的儿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