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风：只因为所以年轻啊

　　⒈爱——恨

　　小说课上，正讲着小说，俺停下来发问：“爱的反面是什么！”

　　“恨！”

　　大约因为所以对准确答案很有把握，他她们回答得很快而且大声，神情明亮愉悦，此刻假如课堂外面走过壹个不懂中国话的老外，随他她猜一百次也猜不出他她们唱歌般快乐的声音竟在说壹个“恨”字。

　　俺环顾课堂，心里浩叹，只因为所以年轻啊，只因为所以太年轻啊，俺放下书，说：

　　“这样说吧，譬如说您现在正谈恋爱，然后呢？就分手了，过了五十年，您七十岁了，有一天，黄昏散步，冤家道窄，您们又碰到一起了，这时间时候，对方定定的看着您，说：

　　‘XXX，俺恨您！’

　　假如情节是这样的，哪么，您应该庆幸，居然被他人痛恨了半个世纪，恨也是一种很容易疲倦的情感，要有人恨您五十年也不简单，怕就怕在每当时您走过去说：

　　“XXX，还认得俺吗？’

　　对方愣愣的呆望着您说：

　　‘啊，有点面熟，您贵姓？”

　　全班学生都笑起来，大概或许想象中哪场面太滑稽太尴尬吧？

　　“所以说，爱的反面不是恨，是漠然。”

　　笑罢的学生能听得进最终吗？——只因为所以太年轻啊，爱和恨是哪么容易说得清楚的壹个字吗？

　　⒉受创

　　来采访的学生在客厅沙发上坐成一排，其中壹个发问道：

　　“读您的作品，发现您的情感很细致，并且说是在关怀，可是是关怀就容易受伤，对不对？哪怎么办呢？”

　　俺看了她一眼，多年轻的额，多年轻的颊啊，有些疑问，假如要问，就该去问岁月，问俺，俺能回答什么呢？可是她的明眸定定的望着俺，俺忽然笑起来，几乎有点促狭的口气。

　　“受伤，这种事是有的——可是是您要保持壹个完完整整不受伤的自个作什么用呢？您非要把您自个保卫得好好的不可吗？”

　　她惊讶的望着俺，一时也答不上话。

　　人生生命世上，一颗心从擦伤、灼伤、冻伤、撞伤、压伤、扭伤，乃至到内伤，哪能一点伤害都不受呢？假如关怀和爱就必须包括受伤，哪么就不要完整，依靠撕裂，基督不同于世人的，岂不正在哪双钉痕宛在的受伤手掌吗？

　　小女孩啊，只因年轻，只因一身光灿晶润的肌肤太完整，您就舍不得碰碰撞撞就害怕受创吗！

　　⒊经济学的旁听生

　　“什么是经济学呢？”他她站在讲台上，戴眼镜，灰西装，声音平静，典型的中年学者。

　　台下坐的是大学一年级的学生，而俺，是置身在这二百人大课堂里偷偷旁听的壹个。

　　从一开学俺就昂奋起来，因为所以在课表上看见要开一门《社会科学概论》的课程，包括四位教授来设“政治”“法律”“经济”“人类学”四个讲座。想起能重新作学生，去听一门门对俺而言崭新的知识，哪份喜悦真是掩不住藏不严，壹个人坐在研究室里都忍不住要轻轻的笑起来。

　　“经济学就是把‘有限资源’作‘最适每当的安排’，以得到‘最好的效果’。”

　　台下的学生沙沙的抄着笔记。

　　“经济学为什么发生呢？因为所以资源‘稀少’，不单物质‘稀少’，时间也‘稀少’，——而‘稀少’又是为什么？因为所以，相对于‘欲望’，所有就显得‘稀少’了……”

　　原来是想在四门课里跳过经济学不听的，因为所以觉得讨论物质的东西大概或许无甚可观，没臆想到一走进课堂来竟听到这一番解释。

　　“您以为什么是经济学呢？壹个学生要考试，时间不够了，书该怎么念，这就叫经济学啊！”

　　俺愣在哪里反复想着他她哪句“为什么有经济学——因为所以稀少——为什么稀少，因为所以欲望”而麻颤惊动，如同山间顽崖愚壁偶闻大师说法，不免震动到石骨土髓格格作响的程度。原来整场生命也可作经济学来看，生命也是这样短小稀少啊！而人的不幸却在于哪颗永久渴切不止的有所索求，有所跃动．有所未足的心，为什么是这样的呢？为什么竟是这样的呢？俺痴坐着，任泪下如麻不敢去动它，不敢让身旁年轻的助教看到，不敢让大一年轻的小孩子看到。奇怪，为什么他她们都不流泪呢？只因为所以年轻吗？因年轻就看不出生命假如像戏，也只能像一场短短的独幕剧吗？“朝如青丝暮成雪”，乍起乍落的一朝一暮间又何尝真有少年与壮年之分？“急把盏，夜阑灯灭”，匆匆如赴一场喧哗夜宴的人生生命，又岂有早到晚到早走晚走的分别？然而他她们不悲伤，他她们在低头记笔记。听经济学听到哭起来，这话假如是他人讲给俺听，俺大概或许会大笑，笑人家的滥情，可是……。

　　“所以，”经济学教授又谈话了，“有位文学家卡莱亚这样形容：经济学是门‘忧郁的科学’……”

　　俺疑惑起来，这教授到底是因有心而前来说法的长者，还是以无心来渡脱的异人？至于满堂的学生正襟危坐是因岁月尚早，早如揭衣初涉水的浅溪，所以才凝然无动吗？为什么五月山桅子的香馥里，独独旁听经济学的俺为这被一语道破的短促而多欲的一生而又惊又痛泪如雨下呢？

　　⒋假如作者是花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诗选的课上，俺把句子写在黑板上，问学生：

　　“这句子写得好不好？”

　　“好！”

　　他她们的声音听起来像真心的，大概或许在强说愁的年纪，很容易被这样工整、俏皮而又怅惘的句子所动容感慨吧？

　　“这是诗句，写得比较文雅，其实有一首新疆民谣，意思也跟它差不多，却比较通俗，您们知道哪歌辞是怎么说的？”

　　他她们反应灵敏，立刻争先恐后的叫出来：

　　太阳下山明早依旧爬上来，

　　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致的开。

　　美丽小鸟飞去不回头，

　　俺的青春小鸟一致不回来，

　　俺的青春小鸟一致不回来，

　　哪性格活泼的干脆就唱起来了。

　　“这两种句子从感性上来说，应该是好句子，可是从逻辑上来看，却有不合理的地方——必须，文学表现不一定要合逻辑，可是是俺还是希望您们看得出来疑问在哪里？”

　　他她们面面相觑，又认真的反复念诵句子，却没有壹个人答得上来。俺等着他她们，等满堂红润而聪明的脸，却终于丢弃了，只因太年轻啊，有些悲凉是不容易觉察的。

　　“您知道为什么说‘花相似’吗？是因为所以陌生，因为所以咱们不懂花，正好似一百年前，咱们中国是很少看到外国人，所以在咱们看起来，他她们全是壹个样子，而现在呢，咱们看多了，才知道洋人和洋人大有差别，就算应该是美国人，有的人也有本领一眼看出住纽约、旧金山和南方小城的不同。咱们看去年的花和今年的花一致，是因为所以咱们不是花，不曾去认识花，体察花，假如咱们不是人，是花，咱们会说：

　　‘看啊，校园里每一年都有全新的新鲜人的面孔，可是咱们花却一年老似一年了。’

　　同样的，新疆歌谣里的小鸟虽一去不回，太阳和花其实也是一去不回的，太阳有知，太阳也要说：

　　‘咱们每当今早晨升起来的时间时候，已经比昨天疲软苍老了，奇怪，人类却一代一代永久有年轻的面孔……’

　　咱们是人，所以感觉到人事的沧桑变化，其实，人世间何物没有生老病死，只因咱们是人，说起话来就只能看到人的痛，您们猜，哪句诗的作者假如是花，花会怎么写呢？”

　　“年年岁岁人相似，岁岁年年花不同。”他她们齐声回答。

　　他她们其实并不笨，不，他她们甚至能说是聪明，可是，刚才他她们为什么全不懂呢？只因为所以年轻，只因为所以对宇宙间生命共有的枯荣代谢的悲伤有所不知啊！

　　⒌高倍数显微镜

　　他她是壹个生物系的老教授，外国人，俺认识他她的时间时候他她已经退休了。

　　“小时间时候，父亲是医生，他她看病，俺就站在他她旁边，他她说：‘小孩子，您过来，这是哪一块骨头？’俺就立刻说出名字来……”

　　俺喜欢听老年人说自个幼小时间时候的事，人到老年还不能忘的记忆，大约有点像太湖底下捞起的石头，是洗净尘泥后的硬瘦剔透，上面附着一生岁月所冲积洗刷出的浪痕。

　　这人大概或许注定要每当生物学家的。

　　“少年时间时候，喜欢看显微镜，因为所以哪里面有一片神奇隐密的地球，可是是看到最细微的地方就看不清楚了，心里不免想，赶快作出高倍数的新式显微镜吧，让俺看得更清楚，让俺对细枝未节明了得更透澈，这样，俺就会对生命的原质看透得更多，俺的疑难就会消失……”“后来呢？”

　　“后来，果然显微镜愈作愈好，咱们能看清楚的东西，愈来愈多，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俺并没有成为俺自个所预期的‘更看透生命真相的人’，糟糕的是比以前更不看透了，以前的显微倍数不够，有些东西根本没发现，所以不知道哪里隐藏了另一段秘密，可是现在，俺看得愈细，知道的愈多，愈不看透了，原来在奥秘的后面还连着另一串奥秘……”

　　俺看着他她清癯渐消的颊和清灼明亮的眼睛，知道他她是终于“认了”，半世纪以前，哪意气风发的少年以为依靠一架高倍数的显微镜，生命的秘密便迎刃可解，什么使他她敢生出哪番狂想呢？只因为所以年轻吧？只因为所以年轻吧？而退休后，在校园的行道树下看花开花谢的他她终于低眉而笑，以近乎撒赖的口气说：

　　“没有方法啊，高倍数的显微镜也没有方法啊，在您想尽方法以为能看到更多东西的时间时候，生命总还留下一段奥秘，是您想不通猜不透的……”

　　⒍浪掷

　　开学的时间时候，俺要他她们把自个形容一下，因为所以俺是他她们的导师，想多知道他她们一点。

　　大一的小孩子，新从达成成功岭下来，从某一点上看来，也只像高四罢了，他她们倒是很合作，壹个壹个把自个尽其所能的描述了一番。

　　等他她们说完了，俺忽然觉得惊讶不可置信，他她们中间照俺来看分成两类，有一类说“俺从前爱玩，不太用功，从现在起，俺想要好好读点书”，另一类说：“俺从前就只知道读书，从现在起俺要好好参加些社团，或者去郊游。”

　　奇怪的是，两者都有轻微的追悔和遗憾。

　　俺于是想起一段三十多年前的旧事，哪时流行一首电影插曲（大约是叫《渔光曲》吧），阿姨舅舅都热心播唱，俺虽小，听到“月儿弯弯照九州”觉得是能同意的，却对其中另一句大为疑惑。

　　“舅舅，为什么要唱‘小小妹青春水里流（或“丢”？不记得了）’呢？”

　　“因为所以她是渔家女嘛，渔家女打鱼不能上学，必须就浪费青春啦！”

　　俺每当时只知道自个心里立刻不服气起来，可是因年纪太小，不会说理由，不知怎么吵，只好不谈话，可是心中哪股不服倒也可怕，能埋藏三十多年。

　　等读中学听到“春色恼人”，又不死心的去问，春天这么好，为什么反而好到令人生生命恼，他人也答不上来，哪讨厌的甚至眨眨狎邪的眼光，暗示春天给人的恼和”性”有关。可是事情一定不是这样的，一定另有壹个道理，哪道理俺隐约知道，却说不出来。

　　更大往后，读《浮士德》，哪些埋藏许久的问句都汇拢过来，俺隐隐知道哪里有番解释了。

　　年老的浮士德，坐对满屋子自个作了一生的学问，在典籍册页的阴影中他她乍乍瞥见窗外的四月，歌声传来，是庆祝复活节的喧哗队伍。哪一霎间，他她懊悔了，他她觉得自个的一生都抛掷了，他她以为依靠再让他她年轻壹次，所有都会改观。中国元杂剧里老旦上场照例都要说一句“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说得淡然而确定，也不知看戏的人惊不惊动），而浮士德却以灵魂押注，换来第二度的少年以及因少年才“也许拥有的种种也许”。可怜的浮士德，学究天人，却不知道生命是一桩太好的东西，好到您不管选择什么方式度过，都像是一种浪费。

　　生命有如一枚神话地球里的珍珠，出于砂砾，归于砂砾，晶光莹润的只是中间这一段短短的幻象啊！然而，使咱们颠之倒之甘之苦之的不正是这短短的一段吗？珍珠和生命还有另壹个类同之处，哪就是您倾家荡产去买一粒珍珠是能的，可是反过来您要拿珍珠换衣换食却是荒廖的，就连镶成珠坠挂在美人胸前也是无奈的，无非使两者合作一场“慢动作的人老珠黄”罢了。珍珠只是它圆灿含彩的自个，您只能束手无策的看着它，您只能欢喜或喟然——因为所以您及时赶上了它出于砂砾且必然还原为砂砾之间的这一段灿然。

　　而浮士德不知道——或者执意不知道，他她要的是另壹次“也许”，像壹个不知是由于技术不好或是运气不好的赌徒，总以为依靠再让他她玩一盘，他她准能翻本。三十多年前想跟舅舅辩的一句话俺现在终于懂得该怎么说了，打渔的女子假如算是浪掷青春的话，挑柴的女子岂不也是吗？读书的名义虽好听，而令人眼目为之昏耗，脊骨为之佝偻，还不该算是青春的虚掷吗？此外，一场刻骨的情感就不算烟云过眼吗？一番功名利禄就不算滚滚尘埃吗？不是啊，青春太好，好到您不管怎么过都觉浪掷，回头一看(www,ajml,cn)，都要生悔。

　　“春色恼人”哪句话现在也懂了，世上的事最不怕的应该就是“兵来有将可挡，水来以土能掩”，依靠有对策就不怕对方出招。怕就怕在壹个人正小小心心的和现实家庭生活状态斗阵，打成平手之际，忽然阵外冒出壹个叫宇宙大化的对手，他她斜里杀出一记叫“春天”的绝招，身为人类的咱们真是措手不及。对着排天倒海而来的桃红柳绿，对着蚀骨的花香，夺魂的阳光，生命的豪奢绝艳怎能不令咱们张皇无措，每当此之际，真是不作什么既要懊悔——作了什么也要懊悔。春色之叫人气恼跺脚，就是气在咱们无招以对啊！

　　回头来想俺导师班上的学生，聪明颖悟，却不免一半为自个的用功后悔，一半为自个的爱玩后悔——只因太年轻啊，只因年轻啊，以为依靠换壹个方式，所有就扭转过来而无憾了。小孩子们，不是啊，真的不是这样的！生命太完美，青春太完美，甚至连一场匆匆的春天都太完美，完美到像喜庆节日里壹个小孩子手上的气球，飞了会哭，破了会哭，就连一日日空瘪下去也是要令人哀哭的啊！

　　所以，年轻的小孩子，连这个简单的道理您难道也看不出来吗？生命是壹个大债主，咱们怎么混应该是他她的积欠户，既然这样，干脆宽下心来，来个“债多不愁”吧！既然青春是一场“不管作什么都觉是浪掷”的憾意，何不反过来想想，哪么，也几乎等于“不管诚恳的作了什么都不必言悔”，因为所以您或读书或玩，或作战，或打渔，恰恰好就是另壹个人叹气说他她遗憾没作成的。

　　——然而，是这样的吗？不是这样的吗？在生命的面前俺能大发职业病作壹个把他人都看作小孩子的教师吗？抑或俺仍然只是壹个大年轻的蒙童，壹个不信不服欲有辩而又语焉不详的蒙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