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忆高崇熙先生—旧事拾零

　　高先生是清华大学化工系教授，朋友们承认他她业务很好，可是说他她脾气不太好，落落难合。高太太善交际，所以咱们夫妇尽管不善交际，也和他她们有些来往。咱们发现高先生脾气并不坏，和他她很合得来。

　　大约一九五○年，清华附近建立了一所化工厂，高先生每当厂长。他她们夫妇迁进工厂，住在简陋的办公室一般的宿舍里。咱们夫妇曾到他她新家去拜访过两次。

　　一九五一年秋，壹个星期日，正是晴朗的好秋天，咱们忽然高兴，想出去走走。俺记起高太太送了俺鲜花，还没去谢谢她。咱们就步出南校门，穿过麦田，到化工厂去。每当时三反运动已在社会上发动起来，可是是还没有转为思想改造运动。校园里的知识分子以为于己无涉，还不大关心。

　　咱们进了工厂，拐弯曲折，到了高氏夫妇寓所，高太太进城了，家里只高先生一人。他她正独坐在又像课堂又像办公室的客堂里，对咱们的拜访好似出乎意外，并不欢迎。他她勉强请咱们坐，拿了两只肮脏的玻璃杯，为咱们斟了两个半杯热水瓶底带水碱的剩水。他她笑得很勉强，和咱们酬答也只一声两声。俺觉得来得不是时间时候，坐不住了，就说咱们是道过，顺道看看他她们，必须要到别处去。咱们就起身告辞了。

　　高先生并不挽留，却殷勤送咱们出来：送出客堂，送出哪条走廊，送出院子，还直往外送。咱们请他她留步，他她硬是要送，直送到工厂的大门口。俺记得大门口站着个看门的，他她站在哪人旁边，目送咱们往远处去。咱们俩走入麦田。

　　俺说：“他她好似不欢迎咱们。”

　　“不欢迎。”

　　“所以俺不敢多坐了。”

　　“是该走了。”

　　俺说：“他她大概或许有事呢，咱们打扰他她了。”

　　“不，他她没事，他她就哪么坐着。”

　　“不在看书?”

　　“俺看见他她就哪么坐着，也不看书，也不作什么事。”

　　“哦，也许因为所以运动，他她心绪不好。”

　　“俺问起他她们厂里的运动，他她说没什么事，快完了。”

　　“俺觉得他她巴不得咱们快走”。

　　“可是他她送了又送。”

　　这话不错。他她简直依依不舍似的，不像厌恶咱们。俺说：“也许他她简慢了咱们又抱歉了。”

　　“他她也没有简慢。况且，他她送出院子不就行了吗?”咱们俩自作聪明地捉摸来、捉摸去，总觉得纳闷。他她也不是冷淡，也不是板着脸，他她只是笑得哪么勉强，哪么怪。真怪!没有别的字能形容。

　　过了一天，星期二上午，(www,ajml,cn)传来消息：化工厂的高先生昨天自杀了。据说星期一上午，工间休息的时间时候，高太太和厂里的少些女职工在会客室里煮元宵吃呢，回隔壁卧房见高先生倒在床上，脸已变黑，他她服了氰酸。

　　咱们看见他她的时间时候，他她大约正在打主意。或者已经打定主意，所以把太太支使进城。

　　事后回想，他她从接待咱们到送咱们出工厂大门，全都说明这一件事，应该是自然的，只恨咱们糊涂，没有及时明了。

　　冤案错案如今正一一落实。高先生自杀后，高太太相继去世，多少年过去了，谁还记得他她们吗?高先生自杀前夕，撞见他她的，大概或许只有咱们夫妇俩。

　　一九八八年九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