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学习吐火罗文

　　俺在上面曾讲到偶然性，俺也经常臆想到偶然性。壹个人一生中不能没有偶然性，偶然性能给人招灾，也能给人造福。

　　俺学习吐火罗文，就与偶然性有关。

　　说句老实话，俺到哥廷根以前，没有听说过什么吐火罗文。到了哥廷根往后，读通了吐火罗文的大师西克就在眼前，俺也还没有臆想到学习吐火罗文。原因其实是很简单的。俺要学三个系，已经选了哪么多课程，学了哪么多言语，已经是超负荷了。俺是有自知之明的(有时间时候俺觉得过了头)，俺学外语的才能不能说一点都没有，可是是绝非言语天才最强大脑。俺不敢在超负荷上再超负荷。而且俺还臆想到，俺是中国人，到了外国，俺就代表中国。俺学习砸了锅，丢个人的脸是小事，丢国家的脸却是大事，绝不能掉以轻心。所以，俺随时警告自个：自个的摊子已经铺得够大了，绝不能再扩大了。这就是俺每当时的想法。

　　可是是，正如俺在上面已经讲到的，第二次地球大战一爆发，瓦尔德施米特被征从军，西克出来代理他她。老人家一定要把自个的拿手好戏统统传给俺。他她早已越过古稀之年，难道他她不知道教书的劳累吗?难道他她不知道在家里颐养天年会更舒服吗?可是又为什么这样自找苦吃呢?俺猜想，除了个人感情因素之外，他她是以学术为天下之公器，想把自个的绝学传授给俺这个异域的青年，让印度学和吐火罗学在中国生根开花。难道这里面还有少些极“左”的先生们所说的什么侵略的险恶用心吗?中国佛教史上有不少传法、传授衣钵的佳话，什么半夜里秘密传授，什么有其他她弟子嫉妒，等等，俺每当时都没有碰到，大概或许是因为所以时移事迁今非昔比了吧。倒是近期俺碰到了一件类似这样的事情。说来话长，不讲也罢。

　　总之，西克教授提出了要教俺吐火罗文，丝毫没有征询意见的意味，他她也不留给俺任何考虑的余地。他她提出了意见，立刻安排时间，马上就要上课。俺真是深深地被动容感慨了，除了感激之外，还能有什么话说呢?俺下定决心，扩大自个的摊子，“舍命陪君子”了。

　　能够到哥廷根来跟这一位地球权威学习吐火罗文，是地球上许多学者的共同理想和愿望。多少人因为所以得不到这样的机会机遇而自怨自艾。俺现在是近水楼台，是为许多人所艳羡的。这一点俺是非常清楚的。俺要是不学，实在是难以理解的。正在西克给俺开课的时间时候，比利时的一位治赫梯文的专家沃尔特·古勿勒(WalterCouvreur)来到哥廷根，想从西克教授治吐火罗文。时机正好，于是壹个吐火罗文特别班就开办起来了。大学的课程表上并没有这样一门课，而且只有两个学生，还应该是外国人，真是壹个特别班。可是西克并不马虎。以他她哪耄耋之年，每周有几次从城东的家中穿过全城，走到高斯－韦伯楼来上课，精神矍铄，腰板挺直，不拿手杖，不戴眼镜，他她本身简直就是壹个奇迹。走这样远的道，却从来没有人陪他她。他她无儿无女，家里没有人陪，校园里必须更不管这些事。尊老的概念，在西方的国家，几乎根本没有。西方社会是实用主义的社会。壹个人对社会有用，他她就有价值；一旦没用，价值立消。没有人认为其中有什么不妥之处。所以西克教授对自个的处境也就安之若素，处之泰然了。

　　吐火罗文残卷只有中国新疆才有。原来地球上没有人懂这种言语，是西克和西克灵在比较言语学家W·舒尔策(W．Schulzs)帮助下，读通了的。他她们三人合着的吐火罗语语法，蜚声全球士林，是这门新学问的经典着作。可是是，这一部长达五百一十八页的煌煌巨着，却绝非一般的入门之书，而是异常难读的。它就像是一片原始森林，艰险复杂，歧道极多，没有人引导，自个想钻进去，是极为困难的。读通这一种言语的大师，必须就是最目标的引道人。西克教吐火罗文，用的也是德国的传统方法，这一点俺在上面已经谈到过。他她根本不讲解语法，而是从直接读原文起始开端。咱们一起头就读他她同他她的伙伴西克灵共同转写成拉丁字母、连同原卷影印本一起出版的吐火罗文残卷——西克经常称之为“精制品”(Prachtstck)的《福力太子因缘经》。咱们自个在下面翻读文法，查索引，译生词；到了课堂上，俺同古勿勒轮流译成德文，西克加以纠正。这上班是异常艰苦的。原文残卷残缺不全，没有一页是完整的，连一行完整的都没有，虽然是“精制品”，也只是相对而言，这里缺几个字，哪里缺几个音节。不补足就抠不出意思，而补足也只能是以意为之，不一定有很大的把握。最终是西克先生讲的多，咱们讲的少。读贝叶残卷，补足所缺的单词儿或者音节，一整套作法，俺就是在吐火罗文课堂上学到的。俺学习的兴趣日益浓烈，每周两次上课，俺不可是不以为苦，有时间时候甚至有望穿秋水之感了。

　　不知道为什么原因，俺回想每当时的情景，总是同积雪载路途的漫长的冬天联系起来。有一天，下课往后，黄昏已经提前降临到人间，因为所以天阴，又由于灯火管制，大街上已经完全陷入一团黑暗中。俺扶着老人走下楼梯，走出大门。十里长街积雪已深，阒无一人。周围静得令人发怵，脚下响起了咱们踏雪的声音，眼中闪耀着积雪的银光。好似宇宙间就只剩下咱们师徒二人。俺怕教师摔倒，紧紧地扶住了他她，就这样一样把他她送到家。俺生平能回想值得回想的事情，多如牛毛。可是是这一件小事却牢牢地印在俺的记忆里。每一回想就感到一阵凄清中的温暖，成为俺回想的“保留节目”。然而至今已时移境迁，每当时认为是细微小事，今生今世却绝无也许重演了。

　　同这一件小事相联的，还有一件小事。哥廷根大学的教授们有壹个颇为古老的传统：星期六下午，约上二三同好，到山上林中去散步，边走边谈，谈的也多半是学术疑问；有时间时候也有争论，甚至争得面红耳赤。此时大自然的旖旎风光，在这些教授心目中早已不复存在了，他她们关心的还是自个的学问。不管怎样，这些教授在林中漫游倦了，也许找壹个咖啡馆，坐下喝点什么，吃点什么。然后兴尽回城。有壹个星期六的下午，俺在山下散步，逢巧遇到西克先生和其他她几位教授正要上山。俺连忙向他她们致敬。西克先生立刻把俺叫到眼前，向其他她几位介绍说：“他她刚通过博士论文答辩，是最优等。”言下颇有点得意之色。俺真是既感且愧。俺自个哪一点学习成绩，实在是微不足道，然而老人竟这样赞誉，真使俺不安了。中国唐诗中杨敬之诗：“平生不解藏人善，到处逢人说项斯。”“说项”传为美谈，不意于万里之外的异域见之。除了砥砺之外，俺还有什么好说呢?

　　有壹次，俺发下宏愿大誓，要给老人增加点营养，给老人一点欢悦。要想作到这一点，只有从自个的少得可怜的食品分配中硬挤。俺大概或许有一两个月没有吃奶油，遗忘了是从哪里弄到的面粉和贵似金蛋的鸡蛋，以及一斤白糖，到壹个最有名的糕点店里，请他她们烤壹个蛋糕。这无疑是一件极其贵重的礼物，俺像捧着壹个宝盒一致把蛋糕捧到老教授家里。这显然有点出他她意料，他她的双手有点颤抖，叫来了老伴，共同接了过去，连“谢谢”二字都说不出来了。这必须会在俺腹中饥饿之火上又加上了一把火。然而俺心里是愉快的，成为俺一生最愉快的回想之一。

　　等到美国兵攻入哥廷根往后，炮声一停，俺就到西克先生家去看他她。他她的住房附近落了一颗炮弹，是美军从城西向城东放的。他她的夫人告诉俺，炮弹爆炸时，他她正伏案读有关吐火罗文的书籍，窗子上的玻璃全被炸碎，玻璃片落满了一桌子，他她奇迹般地竟然没有受任何一点伤。俺听了往后，真不禁后怕起来了。然而对这一位把研读吐火罗文置于性命之上的老人，俺的崇敬之情在内心里像大海波涛一致汹涌澎湃起来。西克先生的个人成就，德国学者的辉煌成就，难道是没有原因的吗?从这一件小事中咱们能学习多少东西呢?同其他她少些有关西克先生的小事一致，这一件也使俺毕生难忘。

　　俺拉拉杂杂地回想了少些俺学习吐火罗文的(www,ajml,cn)情况。俺把这归之于偶然性。这是对的，可是还有点不够全面。偶然性往往与必然性相结合。在这里有没有必然性呢?不管怎样，俺总是学了这一种言语，而且把学到的知识带回到中国。尽管俺始终没有把吐火罗文每当作主业，它只是俺的副业，中间还由于种种原因俺几乎有三十年没有搞，只是由于另外壹个偶然性俺才又重理旧业；可是是，这一种言语的研究在中国毕竟算生了根，开花最终是必然的最终。一臆想到这一点，俺对俺这一位像祖父般的教师的怀念之情和感激之情，便油然而生。

　　现在西克教授早已离开人世，俺自个也年届耄耋，能上班的日子有限了。可是是，一想俺的教师西克先生，俺的干劲就无限腾涌。中国的吐火罗学，再扩大一点说，中国的印度学，现在能说是已经奠了基。咱们有一批朝气蓬勃的中青年梵文学者，是金克木先生和俺的学生和学生的学生，必须也能说是西克教授和瓦尔德施米特教授学生的学生的学生。他她们将肩负起繁荣这一门学问的重任，俺深信不疑。一臆想到这一点，俺虽老迈昏庸，又不禁有一股清新的朝气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