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感激

　　将来有一天，俺在弥留之际回想起这一辈子，会有少些感激的话涌在喉头。

　　俺首先会感谢哪些猪——作为壹个中国南方人，俺这一辈子吃猪肉太多了，为了保证自个身体所依靠的脂肪和蛋白质，俺享受了人们对猪群的屠杀，忍看它们血淋淋地陈尸千万，悬挂在肉类加工厂里或者碎裂在菜市场的摊档上。

　　俺还得深深地感谢哪些牛——在农业机械化实现以前，它们一样承受着人类粮食生产中最沉重的一份辛劳，在泥水里累得四肢颤抖，口吐白沫，目光凄凉，可是仍在鞭影飞舞之下埋头拉犁向前。

　　俺不会遗忘鸡和鸭。它们生下白花花的宝贝蛋时，怀着生儿育女的美丽梦想和热爱，面红耳赤地大声歌唱，怎么也不会臆想到无情的人类会把它们的梦想和热爱一批批劫夺而去，送进油锅里或煎或炒，不容母亲们任何委屈和悲伤的申辩。

　　……俺还会想起很多俺伤害过的生命，包括一只老鼠，一条蛀虫，一只蚊子。它们就没有活下去的权利么？假如人类有权吞食其它动物和植物，为什么它们就命中注定地没有？是谁粗暴而横蛮地制定了这种不平等规则，然后必须要把它们毫不过分的需求描写成一种阴险、恶毒、卑劣的行径然后说得人们心惊肉跳？为了自个的生存，为了自个一种富足、舒适、安全的生存，俺与俺的同类一样像冷血暴君，用毒药或者利器消灭着它们，并且用谎言使自个心安理得。换句话说，它们因为所以弱小就被迫把生命空间让给了咱们。

　　假如要说“原罪”，这也许就是咱们的原罪。

　　咱们欠下了它们太多。

　　俺必须还得感谢人，这些与俺同类和同种的生命体。说实话，俺是壹个不大喜欢人类的人道主义者。俺不喜欢人类的贪婪、虚妄、装模作样、贵贱等级分明、有哪么多国界、武器以及擅长假笑的大人物和小人物，可是俺一样受益于人类的智慧与同情——假如没(www,ajml,cn)有这么多人与俺相伴度过此生，假如没有人类几千年的文明创造，俺至少不会读书和写作，眼下更不会懂得自省和感激。俺在这个地球上将是一具没心肝的行尸走肉。

　　现在好了，有壹个偿还欠债的机会机遇了——假如咱们以前错过了很多机会机遇的话。大自然是公正的，最终赐给咱们以死亡，让咱们能够完全终止索取和侵夺，能够把心中的无限感激多少变成少些高回报地球的其实行动。这样，咱们将会变成腐泥，肥沃咱们广袤的大地。咱们将会变成蒸汽，滋润咱们辽阔的天空。咱们将偷偷潜入某一条根系，某一片绿叶，某一颗果实，尽量长得饱满肥壮和滋味可口，让所有曾经为咱们作出过牺牲的物种有机会机遇大吃大喝，让它们在阳光下健康和快乐。哪怕是一只老鼠，一条蛀虫，一只蚊子，也将乐滋滋享受咱们的骨血皮肉，咀嚼出吱吱嘎嘎的声响。

　　它们最终知道人类并不是忘恩负义的家伙，总有一天还能将功补过，把迟到的爱注入它们的躯体。

　　死亡是另壹个过程的起始开端，是另壹个光荣而高贵的过程的起始开端。想想看吧，假如没有死，在这个地球上，咱们的生将是壹次多么不光彩的欠债不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