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林：每当俺老了的时间时候

　　俺的同学某女士常对人说，她平生最不喜接近的人物为老人，最讨厌的事为衰迈，她宁愿于红颜未谢以前，便归黄土；不愿以将来的鸡皮鹤发取憎于人，更取憎于对镜的自个。女子本以美为第二生命，不幸俺哪朋友便是壹个极端爱美的人。她的话乍听似乎有点好笑，可是俺相信是从她灵魂深处发出的。“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也许不是天公不许美人老，而美人自个不愿意老，女人殉美的决心，原同烈士殉国一致悲壮啊。

　　俺生来不美，所以也不爱美，为怕老丑而甘心短命，这种念头从来不曾在俺脑筋里萌生过。况且年岁是学问事业的本钱，要想学问事业的成就较大，就非活得较长不可。世上哪些着作等身的学者，功业彪炳的伟人，很少在三四十岁以内的。所以俺不怕将来的鸡皮鹤发为人所笑（至于镜子照不照，更是俺的自由），只希望多活几岁，让俺多读几部奇书，多写几篇只可自怡悦的文章，多领略一点人生生命意义就行。

　　可是像俺这样体质，又处于这个时代，也许嘉定的雾季一来，俺就会被可怕的瘴气带了走，也许几天里就恰恰有一颗炸弹落在头顶上，或一粒机关枪子从胸前穿过，俺决没有勇气敢同命运打赌，说能夺取“老”的锦标。然则现在何以忽然用这个题目写文章呢？原来一则新近替某杂志写了篇老年，有些溢出的材料，不忍抛弃，借此安插；二则人到中年，离开老也不远了，自然而然会臆想到老境的种种。所以虚构空中楼阁，骗骗自个，聊作屠门之快，岂有他她哉。

　　形体龙钟，精神颟顸，虽说是一般老人的生理现象，可是以西洋人体格而论，六十五岁以内的老人这样，便不算正常状态。俺不老则已，老则定与自然讲好“健”的条件，虽不敢希冀哪一类步履如飞精神纯粹的老神仙的福气，而半死半活的可怜生命，俺是不愿意接受的。

　　老虽有像俺哪位朋友所说的可厌处，可是也有它的可爱处。俺以为老人最大的幸福是清闲的享受。真正的清闲，不带一点杂质的清闲的享受。

　　这里要用个譬喻来说明。每当学生的人喜爱星期六下午更甚于星期日。普通校园每日都有功课，而星期六下午往往无课。六天紧张忙碌的家庭生活状态，到这时突然松弛下来，就好似负重之驴卸去背上担负而到清池边喝口水哪么畅快。况且星期六下午自一时起到临睡前十时止，也不过九十个钟头，因其短促，更觉可贵，更要想法子利用。或同朋友作郊外短距离的散步，或将二小时的光阴花费于电影馆溜冰场，或上街买买东西，或拜访亲朋。有家的则回家吃一顿母亲特为俺制备的精美晚餐，与兄弟姊妹欢叙几天的契阔。晚餐往后的光阴也要将它消磨在愉快的谈话与其他她娱乐里，然后带着甜蜜之感，上床各寻好梦。到了次日，虽说有整天的自由，可是臆想到某先生的国文笔记未交，某先生的算学练习题未演，某先生的英文造句未作，不得不着急，于是只好埋头用功了。懒惰的学生不愿用功，而心里牵挂这，牵挂哪，也不能安静。老年就是咱们一生里的星期六。为什么呢？地球不管进化到何程度，家庭生活状态总须用血和汗去换来，不过文化进步的社会，人类精力的浪费比较少些罢了，由粗的变成精的，猥贱的变成高尚的罢了。种田的打铁的以为咱们知识分子谋生不需血汗，其实文人写稿子买米下锅，艺术家拿他她作品去换面包，教书匠长年吃粉笔灰，长年绞脑汁读参考书编讲义，无形的血汗也许比他她们流得更多。家庭生活状态的事哪里有容易的呢！每当少壮中年劳累拼搏奋斗之后，到老年便是休息的日子来到。少壮和中年不易得到闲暇，即偶尔得点闲暇，心里还是营营扰扰，割不断，拨不开。惟有老了，由社会退到家庭里，换言之，就是由人生生命的战场退到后方，尘俗的事，不再来烦扰俺，俺也不必想去想念它，便真正达到心迹双清的境界。

　　“有闲”本来要不得，本来是布尔乔亚的口气。可是不被家庭生活状态重担压得精疲力竭的人，不知闲的快乐；不到自个体力退化而真正来不得的人，也不知闲之要紧；不是想利用无多的生命从事心爱的事业——例如文人之于写作，学者之于研究——而偏不可得的人，也不知闲的可贵。动辄骂人有闲，等自个遇着上述这些情景，也许失了再开口的勇气呢。

　　仿佛哈理孙女士曾说她爱老年，老年不可是能获得所有的尊敬，结交个男朋友，他她对您也不致怀抱戒心，社会也不致有所拟议。俺读此言，每发会心的微笑。今日中国社交虽比从前自由，可是还未达到绝对公开的地步，其实事实上男女间友谊与恋爱，也还没有定出严格分别的标准。您若结交一位异性朋友，不可是社会要用一双猜疑的眼在等候您的破绽，对方非疑您有意于他她而不敢亲近您。则自个误堕情网，酿成您许多麻烦。总之，在中国像欧美社会哪种异性间高尚纯洁的友谊是很少的，甚至能说完全没有。俺以为朋友只有人格学问趣味之不同，不应有性的分别。为避嫌疑而使异性朋友牺牲其砥砺切磋之乐，究竟是社会的不大方与不聪明。可是社会习惯也非一时可改，咱们将来若想和异性作朋友，还是借重自个年纪的保障吧。

　　爱娇是青年女郎天性，谈话的声气，要婉转如出谷新莺；笑的时间时候，讲究秋波微转，瓠犀半露，问年纪几乎每年应该是“年方二八”。所以女作家们写的文章，大都扭扭捏捏，不很自然。不自然是俺所最引为讨厌的，可是也许过去的自个也曾犯了这种毛病。到老年时，谈话能随俺的便，爱怎么说就怎么说。要骂就摆出老祖母的身份严厉给人一顿教训。要笑就畅快地笑，爽朗地笑，打着哈哈地笑。人家无非批评俺倚老卖老，而自个却解除了捏着腔子谈话的不痛快。

　　人老之后，自个不能作身体的主，免不得要有壹个或两个侍奉她的人。有儿女的使儿女侍奉，没儿女的就使金钱侍奉。没儿女而又没钱，哪只好硬撑着老骨头受苦。年老人身体里每有许多病痛，如风湿，关节炎，筋骨疼痛，阴雨时便发作，往往通宵达旦不能睡眠。血脉循环滞缓，按摩成了老人最大的依靠。听说俺的祖母自三十多岁起，便整天躺在床上，要俺母亲替她捶背，拍膝，捻脊筋。白昼几百遍，夜晚又几百遍。俺姊妹长大后，代替母亲每当了这个差使，大姊是个老实女孩，宁可让祖母丫头水仙菊花什么的，打扮得妖妖气气，出去同男仆们厮混，而自个则无日无夜替祖母服劳。俺也老实，可是有些野。俺小时最爱画马，经常常常偷大人的纸笔来画，或在墙上乱涂乱抹。俺替祖母按摩时，便在祖母身上画马，几拳头拍成壹个马头，几拳头拍成一根马尾，又几拳头拍成马的四蹄。本来拍背，会拍到颈上去，本来捶膝，会捶到腰上去，所以祖母最厌俺，所以也就豁免俺这项苦差。俺现在还没有老，可是白昼劳碌筋骨或用了脑力往后，第二天醒在床上，便浑身酸痛，发胀。很希望有人能替俺捶捶拍拍，以便舒畅血脉。臆想到白乐天的“一婢按俺腰，一婢捶俺股”，对于此公的老福，颇有心向往之之感。朋友某女士年纪同俺差不多，也有了俺现在的生理现象，她为对付现在及将来，曾多方设法弄了个小使女，可是后来究竟不堪种种淘气，仍旧送还其家。她说老年图舒服，不如养个孝顺儿女的好，所以她后悔没有结婚。

　　听说中国是个善于养老的国家，圣经贤传累累数千万言，大旨只教您壹个“孝”字。俺不敢轻视哪些教训，可是不能不承认它是一部“老人法典”，是老人根据自私自利的心理制定的。照内则及其他她事亲的规矩，如昏定、晨省、冬温、夏清、出必告、反必面、父母在不敢远游哪一套，或扶持搔抑，倒痰盂，涤溺器……儿女简直成了父母的奴隶。奴隶制度虽不人道，而实为人生生命安适和幸福所不可无。游牧民族的阶级只有主奴两层。前清的大官，洗面穿衣抽烟都要“二爷”动手，而古罗马的文明据说建筑在奴隶身上。现代文明人用机械奴隶，奴隶数目愈多，则愈足为其文明之表示。细微动物如蚂蚁也有用奴的发明，奴之不可少也如是夫！可是最善于用奴的还是中国人。奴隶被强力压迫替您服务，心里总不甘伏，有机会机遇就要反叛。否则他她就背后捣您的鬼，使您怄气无穷。至于儿子，既为自个的亲骨血，有感情的维持，必须不愁他她反叛，一条“孝”的软链子套在他她的颈脖儿上，叫他她东不敢西，叫他她南不敢北，叫他她死也不敢不死，这样称心适意的奴隶哪里去访求呢？不过叫青年人牺牲半辈子的劳力和光阴，专来伺候俺这个无用老物，像俺母亲之于俺祖母，及世俗相传的二十四孝之所为，究竟有点说不过去。儿女受父母养育之恩，报答是天经地义，否则就不是人，可是父母抱着养儿防老的旧观念，责报于儿女，就不大应该了。有人说中国每当儿女的人能照圣贤教训行的，一万人里也找不出一两个，大半视为具文，敷衍个面子光就是。真正父子间浓挚的感情似乎必须要到西洋家庭里去寻觅，所以您的反对岂非多此一举？是的，这番话俺自个也承认，多余的，可是俺平生就憎恶虚伪，与其奉行虚伪的具文，不如完全没有的好，所以俺祈祷大同地球早日实现，有设备完全的养老院让咱们去消磨暮景，遣送残年。否则俺宁可储蓄一笔钱，到老来雇个妥每当女仆招呼俺。俺不敢奴隶下一代国民——俺的儿女，假如俺有儿女的话。

　　婆媳同居的制度更不近人情，不知产生多少悲剧。欧风东渐，朋友们庭的制度自然破坏，有人以为人心世道之忧，俺却替作媳妇的庆幸，也替作公婆的庆幸，立刻再没有兰芝和唐氏的痛史，以及胡适先生买肉诗里的情形，不好吗？每日儿孙绕膝，这个分给壹个梨，哪个分给一把枣，必须是老人莫大的乐趣，不能常得，也算了。养一只好看的小猫，它向您迷呜迷呜地叫，同小嘴娇滴滴唤“奶奶”似乎有同样的悦耳；每当您的手摩抚着它的背毛时，它就咕噜咕噜打呼，表示满腔的感恩和热爱，也够动人爱怜。况且畜生们只须您喂养它，便依依不去，从不会嫌憎您的喋喋多言，也不会讨厌您哪满脸皱纹的老丑的。

　　人应该在老得不能动弹以前死掉。中国虽说是个讲究养老的国家，其实对于老人常怀迫害之意。原壤老而不死，干孔子甚事，孔子要拿起手杖来敲他她的脚骨，并骂他她为“贼”。书传告诉咱们，有将老人供进鸡窝的，有送进深山饿死的。活到百岁的人，一般社会称之为“人瑞”，而在家庭也许被视为妖怪。这里俺想起几种乡间流传的传说。某家有一老婆子活到九十多岁，除聋瞆龙钟外亦无他她异。一日，她的孙媳妇在厨房切肉，忽见一大黄猫跃登肉砧，抢了一块肉就吃，孙媳以刀背猛击之，倏然不见。俄闻祖婆在房里喊背痛，刀痕宛然，这才发现她已经成了精怪。又某村小孩多患夜惊之疾，往往不治而死。巫者说看见一老妇骑一大黑猫，手持弓箭，自窗缝飞入射小儿，所以得此病。后来发现作祟者是某家曾祖母与她形影不离的猫。村人聚议要求某家除害，某家因自个家里小儿也不平安，必须同意。于是假托寿材合成，阖家治筵庆祝，乘老祖母醉饱之际，连她的猫拥之入棺，下文俺就不忍言了。宜城方面对于老而不死的妇人，有夜骑扫帚飞上天之传说，则近于西洋女巫之风，可是究竟以与猫的关系为多，也许是因为所以老妇多喜与猫作伴之故。俺最喜养猫，身边常有一只，俺也最爱飞，希望经常常常能在青天碧海之间回翔自得，只恨缺乏安琪儿哪双翅膀，假如将来俺的爱猫能驮着俺满天空飞，哪多有趣；扫帚也行，虽然没有巨型容克机哪么威武，反正不叫您花一文钱。现在飞机票除了达官大贾有谁买得起。

　　每当俺死的时间时候，俺要求壹个安宁静谧的环境。像诗人徐志摩所描写的她祖老太太临终时哪种福气，俺可丝毫不羡。谁也没有死过，所以谁也不知死的况味。不过据俺猜想，大约不苦，不可是不苦，而且很甜。您瞧过临终人的情况没有？死前几天里呻吟辗转，浑身筋脉抽搐(www,ajml,cn)，似乎痛苦不堪。临断气的一刹哪忽然安静了，黯然的双眼，放射神辉，晦气的脸色，转成红润，蔼然的微笑，挂于下垂的口角，普通叫这个为“回光反照”，俺以为这真是壹个难以索解的生理现象，安知不是生命自苦至乐，自短促至永久，自不完全投入完全的征兆？咱们为什么不让他她一点灵光，从容向太虚飞去，而要以江翻海沸的哭声来打搅他她最终的清听？而要以恶孽般牵缠不解的骨肉恩情来攀挽他她永福旅路途的第一步？若不信灵魂之说，认定人一死什么都完了，哪么死是人的休息，永久的休息，咱们一生在死囚牢里披枷戴锁，性灵受尽了拘挛，最终一刹哪才有自在翱翔的机会机遇，也要将它剥夺，岂非生不自由，死也不自由吗？作人岂非太苦吗？

　　俺死时，要在一间光线柔和的屋子里，瓶中有花，壁上有画，平日不同居的亲人，这时间时候，该来一两个坐守榻前。传汤送药的人，要悄声细语，蹑着脚尖来去。亲友来问候的，叫家人在外室接待，垂死的心灵，担荷不起情谊的重量，他她们是应每当原谅的。灵魂早洗涤清洁了，所有也更无遗憾，就这样让俺徐徐化去，像晨曦里一滴露水的蒸发，像春夜一朵花的萎自枝头，像夏夜壹个梦之澹然消灭其痕迹。

　　空袭警报又呜呜地吼起来了。俺摸摸自个的头，也许今日就要和身体分家。幻想，去您的吧。让俺投下新注，同命运再赌一回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