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在义与利之外

　　"君子喻以义，小人喻以利。"中国人的人生生命哲学总是围绕着义利二字打转。可是，假如俺既不是君子，也不是小人呢?

　　曾经有过壹个人皆君子言必称义的时代，每当时或许有过大义灭利的真君子，可是更常见的是借义逐利的伪君子和假义真情的迂君子。哪个时代过去了。曾几何时，世风剧变，义的信誉一落千丈，真君子销声匿迹，伪君子真相毕露，迂君子豁然开窍，都一窝蜂奔利而去。

　　据说观念更新，义利之辩有了新解，原来利并非小人的专利，倒是作人的天经地义。

　　"时间就是金钱!"这是每当今的一句时髦口号。企业家以之鞭策生产，本无可非议。可是世人把它奉为指导人生生命的座右铭，用商业精神取代人生生命智慧，最终就使自个的人生生命成了一种企业，使人际关系成了壹个市场。

　　俺曾经嘲笑廉价的人情味，如今，连人情味也变得昂贵而罕见了。试问，不花钱您也许买到壹个微笑，一句问候，一丁点儿恻隐之心?

　　不过，无须怀旧。想靠形形色色的义的说教来匡正时弊，拯救世风人心，其实事实上无济于事。在义利之外，还有别样的人生生命态度。在君子小人之外，还有别样的人格。套孔子的句式，不妨说："至人喻以情。"

　　义和利，貌似相反，实则相通。"义"要求人献身抽象的社会实体，"利"驱使人投身世俗的物质利益，两者都无视人的心灵家庭生活状态，遮蔽了人的真正的"自俺"。"义"教人奉献，"利"诱人占有，前者把人生生命变成壹次义务的履行，后者把人生生命变成一场权利的争夺，殊不知人生生命的真价值是超乎义务和权利之外的。义和利都脱不开计较，所以，不管义师讨伐叛臣，还是利欲支配众生，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总是紧张。

　　假如说"义"代表一种伦理的人生生命态度，"利"代表一种功利的人生生命态度，哪么，俺所说的"情"便代表一种审美的人生生命态度。它主张率性而行，适情而止，每一个人都保持自个的真性情。您不是您所信奉的教义，也不是您所占有的物品，您之为您仅在于您的真实"自俺"。生命的意义不在奉献或占有，而在创造，创造就是人的真性情的积极展开，是人在实现其本质力量时所获得的情感上的满足。创造不同于奉献，奉献只是完成外在的责任，创造却是实现真实的"自俺"。至于创造和占有，其差别更是一目了然，譬如写作，占有注重的是作品所带来的名利地位，创造注重的只是创作本身的快乐。有真性情的人，与人相处惟求情感的沟通，与物相触独钟情趣的品味。更为可贵的是，在世人匆忙逐利又为利所逐的时代，他她待人接物有一种闲适之情。俺不是指中国士大夫式的闲情逸致，也不是指小农式的知足保守，而是指一种不为利驱、不为物役的淡泊的家庭生活状态情怀。仍以写作为例，俺想不通，壹个人何必要着作等身呢?倘想流芳千古，一首不朽的小诗足矣。倘无此奢求，则依靠活得自在即可，写作也不过是这活得自在的一种方式罢了。

　　箫伯纳说："人生生命有两大悲剧，一是没有得到您心爱的东西，另一是得到了您心爱的东西。"俺曾经深以为然，并且佩服他她把人生生命的可悲境遇表述得这样轻松俏皮。可是仔细玩味，发现这话的立足点仍是占有，所以才会有占有欲未得满足的痛苦和已得满足的无聊这双重悲剧。假如把立足点移到创造上，以审美的眼光看人生生命，咱们岂不能反其意而说：人生生命有两大快乐，一是没有得到您心爱的东西，于是您能去寻求和创造；另一是得到了您心爱的东西，于是您能去品味和体验?必须，人生生命总(www,ajml,cn)有其不可消除的痛苦，而重情轻利的人所体味到的辛酸悲哀，更为逐利之辈所梦想和热爱不到。可是是，摆脱了占有欲，至少能使人免除许多琐屑的烦恼和渺小的痛苦，活得有气度些。俺无意以审美之情为救世良策，而只是表达了壹个信念：在义与利之外，还有一种更值得一过的人生生命。这个信念将支撑俺度过未来吉凶难卜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