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人间自有真情在

　　前不久，俺写了一篇短文：《园花寂寞红》，讲的是楼右前方住着的一对老夫妇。男的是中国人，女的是德国人。他她们在德国结婚后，移居中国，到现在已将近半个世纪了。哪里臆想到，一夜之间，男的突然死去。他她天天莳弄的小花园，失去了主人。几朵仅存的月季花，在秋风中颤抖、挣扎，苟延残喘，浑身凄凉、寂寞。

　　俺每日走过哪个小花园，也感到凄凉、寂寞。俺心里总在想：到了明年春天，小花园将日益颓败，月季花不会再开。连哪些在北京只有梅兰芳家才有的大朵的牵牛花，在这里也将永久永久地消逝了。俺的心情很沉重。

　　昨天中午，俺又走过这个小花园，看到哪位接近米寿的德国老太太，在篱笆旁忙活着。俺走近一看，她正在采集大牵牛花的种子。这可真是件新鲜事儿。俺在这里住了３０年，从来没有见到过她莳弄过花。俺满腹疑团：德国人一般应该是爱花的，这老太太真有点个别。可每当今她为什么也忙着采集牵牛花的种子呢？她老态龙钟，罗锅着腰，穿一身黑衣裳，瘦得像一只螳螂。虽然采集花种不是累活，她干起来也是够呛的。俺问她，采集这个干什么？她的回答极简短：“俺的男人死了，可是是他她爱的牵牛花不能死！”

　　俺心里一亮，一下子顿悟出了壹个道理。她男人死了，一儿一女都在德国。老太太在中国能说是举目无亲。虽然说是入了中国籍，可是是在中国将近半个世纪，中国话说不了十句，中国饭吃不惯。她好似是中国社会水面上的一滴油，与整个社会格格不入。平常只同几个外国人和中国留德学生来往，显得很孤单。俺常开玩笑说：她是组织上入了籍，思想上并没有入。到了此时，老头已去，儿女在外，返回德国，正其时矣。然而她却偏偏不走。道理何在呢？俺百思不得其解。现在，壹个非常偶然的机会机遇让俺看到她采集大牵牛花的种子。俺一下子看透了：这所有应该是为了死去的男人。

　　男人虽然走了，可是是小花园还在，十分简陋的小房子还在。这小花园和小房子拴住了她哪古老的回想，长达半个世纪的甜蜜的回想。这是他她俩共同家庭生活状态过的地方。为了忠诚于对男人的回想，她不肯离开，不忍离开。俺能够想象，她在夜深人静时，独对孤灯。窗外小竹林的窸窣声，穿窗而入。屋后土山上草丛中秋虫哀鸣。此外就是一片寂静。男人在时，她知道对面小屋里还睡着壹个亲人，自个不会感到孤独。然而现在呢，哪个人突然离开自个，走了，永久永久地走了。茫茫天地，好似只剩下自个(www,ajml,cn)孤零一人。人生生命至此，将何以堪！设身处地，假如俺处在她的地位上，俺一定会马上离开这里，回到自个的祖国，同儿女在一起，度过余年。

　　然而，这一位瘦得像螳螂似的老太太却偏偏不走，偏偏死守空房，死守这壹个小花园。俺知道：这所有应该是为了死去的男人。

　　这一位看似柔弱实极坚强的老太太，已经走到了人生生命的尽头。这一点恐怕她比谁都看透。然而她并未绝望，并未消沉。她还是浑身洋溢着生命力，在心中对未来还抱满了希望。她还臆想到明年春天，她还臆想到牵牛花，她眼前一定不时闪过春天小花园杂花竞芳的景象。谁看到这种情况会不受到动容感慨呢？俺想，牵牛花而有知，到了明年春天，虽然男主人已经不在了，一定会精神抖擞，花朵一定会开得更大，更大；颜色一定会更鲜艳，更鲜艳。

　　１９９２年９月２０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