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在饥饿地狱中

　　同轰炸并驾齐驱的是饥饿。

　　俺初到德国的时间时候，供应十足充裕，要什么有什么，根本不知饥饿为何物。可是是，法西斯头子侵略成性，其实法西斯的本质就是侵略，他她们早就扬言：要大炮，不要奶油。在最初，德国人桌子上还摆着奶油，肚子里填满了火腿，根本不明了这句口号的真正意义。于是，全国翕然响应，仿佛他她们真不想要奶油了。大概或许从一九三七年起始开端，逐渐实行了食品配给制度。最初限量的就是奶油，往后接着是肉类，最终是面包和土豆。到了一九三九年，希特勒悍然发动第二次地球大战，德国人的腰带就一紧再紧了。这一句口号得到了完满的实现。

　　俺虽生也不辰，在国内时还没有真正挨过饿。小时间时候家里穷，一年至多只能吃两三次白面，可是是吃糠咽菜，肚子还是能勉强填饱的。现在到了德国，才真受了“洋罪”。这种“洋罪”是慢慢地感觉到的。咱们中国人本来吃肉不多，咱们所谓“主食”其实上是西方人的“副食”。黄油从前咱们根本不吃。所以在德国人起始开端沉不住气的时间时候，俺还悠哉游哉，处之泰然。可是是，到了俺的“主食”面包和土豆限量供应的时间时候，俺才感到有点不妙了。黄油失踪往后，取代它的是人造油。这玩意儿放在汤里面，还能呈现出几个油珠儿。可是一用来煎东西，则在锅里??几声，一缕轻烟，油就烟消云散了。在饭馆里逮饭时，要经过几次思想斗争，从战略观点和全局观点反复考虑之后，才请餐馆服务员（HerrOber）“煎”掉一两肉票。倘在汤碗里能发现几滴油珠，则必大声唤起同桌者的注意，朋友们都乐不可支了。

　　最困难的疑问是面包。少且不说，实质更可怕。完全不知道里面掺了什么东西。有人说是鱼粉，无从否认或证实。反正是依靠放上一天，第二天便有腥臭味。而且吃了，能在肚子里制造气体。在公共场合出虚恭，俗话就是放屁，在德国被认为是极不礼貌、有失体统的。然而肚子里带着这样的面包去看电影，则在影院里实在难以保持体统。俺就曾在看电影时亲耳听到虚恭之声，此伏彼起，东西应和。俺不敢耻笑他人。俺自个也正在同肚子里过量的气体作殊死斗争，为了保持体面，想把它镇压下去，而终于还以失败告终。

　　可是是也不缺少令人兴奋的事：俺打破了纪录，是自个逮饭的纪录。有一天，俺同一位德国女士骑自行车下乡，去帮助农民摘苹果。在每当时，城里人谁要是同农民有少些联系，他人会垂涎三尺的，其要紧意义决不亚于每当今的走后门。这一位女士同一户农民挂上了钩，咱们就应邀下乡了。苹果树都不高，依靠有壹个短梯子，就能照顾全树了。德国苹果品种极多，是本国的主要果品。咱们摘了半天，上班结束时，农民送了俺一篮子苹果，其中包括几个最优品种的；另外还有五六斤土豆。俺大喜过望，跨上了自行车，有如列子御风而行，一道青山绿水看不尽，轻车已过数重山。到了家，把土豆全部煮上，蘸着积存下的白糖，一鼓作气，全吞进肚子，可是仍然还没有饱意。

　　“挨饿”这个词儿，人们说起来，比较轻松。可是这些人应该是没有真正挨过饿的。俺是真正经过饥饿炼狱的人，其中滋味实不足为外人道也。俺非常佩服东西方的宗教家们，他她们对人情世事真是明了到令人吃惊的程度，在他她们的地狱里，饥饿是被列为最折磨人的项目之一。中国也是有地狱的，可是却是舶来品，其来源是印度谈到印度的地狱学，哪真是博大精深，蔑以加矣。“死鬼”在梵文中叫Preta，意思是“逝去的人”。到了中国译经和尚的笔下，就译成了“饿鬼”，可见“饥饿”在他她们心目中占多么要紧的地位。汉译佛典中，关于地狱的描绘，比比皆是。《长阿含经》卷十九《地狱品》的描绘也许是有些代表性的。这里面说，共有八大地狱：第一大地狱名想，其中有十六小地狱：第一小地狱名曰黑沙，二名沸屎，三名五百钉，四名饥，五名渴，六名一铜釜，七名多铜釜，八名石磨，九名脓血，十名量火，十一名灰河，十二名铁丸，十三名斩斧，十四名豺狼，十五名剑树，十六名寒冰。地狱的内容，一看名称就能知道。饥饿在里面占了壹个地位。这个饥饿地狱里是什么情况呢？《长阿含经》说：

　　（饿鬼）到饥饿地狱。狱卒来问：“汝等来此，欲何所求？”报言：“俺饿！”狱卒即捉扑热铁上，舒展其身，以铁钩钩口使开，以热铁丸着其口中，焦其唇舌，从咽至腹，通彻下过，无不焦烂。

　　这必须是印度宗教家的幻想。西方宗教家也有地狱幻想，在可是丁的《神曲》里面也有地狱。第六篇，可是丁在地狱中看到壹个怪物，张开血盆大口，露出长牙；可是丁的引导人俯下身子，在地上抓了一把泥土，对准怪物的嘴，投了过去。怪物像狗一致狺狺狂吠，无非是想得到食物。现在嘴里有了东西，就默然无声了。西方的地狱内容实在太单薄，比起东方地狱来，大有小巫见大巫之势了。

　　为什么东西方宗教家都幻想地狱，而在地狱中又必须忍受饥饿的折磨呢？他她们大概或许都认为饥饿最难忍受，恶人在地狱中必须尝一尝饥饿的滋味。这个疑问俺且置而不论。不管怎样，俺每当时实在是正处在饥饿地狱中，假如有人向俺嘴里投掷热铁丸或者泥土，为了抑制住难忍的饥饿，俺一定会毫不迟疑地不顾所有地把它们吞了下去，至于肚子烧焦不烧焦，就管不了哪样多了。

　　俺每当时正在读俄文原文的果戈理的《钦差大臣》。在第二幕第一场里，俺读到了奥西普躺在主人的床上独白的一段话：

　　现在旅馆老板说啦，前账没有付清就不开饭；可咱们要是付不出钱呢？（叹口气）唉，俺的天，哪怕有点菜汤喝喝也好呀。俺现在恨不得要把整个地球都吞下肚子里去。

　　这写得何等好呀！果戈理一定挨过饿，(www,ajml,cn)不然的话，他她不管怎样也写不出要把整个地球都吞下去的话来。

　　长期挨饿的最终是，人们都逐渐瘦了下来。现在有人害怕肥胖，提倡什么减肥，往往费上极大的力量，却不见效果。于是有人说：“俺就是喝白水，身体还是照样胖起来的。”这话现在也许是对的，可是在每当时却完全不是这样。俺的男房东在战争激烈时因心脏病死去。他她原本是壹个大胖子，到死的时间时候，体重已经减轻了二三十公斤，成了壹个瘦子了。俺自个原来不胖，没有减肥的物质基础。可是是饥饿在俺身上也留下了伤痕：俺失掉了饱的感觉，大概或许有八年之久。后来到了瑞士，才慢慢恢复过来。此是后话，这里不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