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抗抗：窗前的树

　　俺家窗前有一棵树。哪是一棵高大的洋槐。……

　　洋槐在春天，似乎比其它的树都沉稳些。杨与柳都已翠叶青青，它才爆发出米粒大的嫩芽：只星星点点的一层隐绿，悄悄然绝不喧哗。又过了些日子，忽然就挂满了一串串葡萄似的花苞，又如一只只浅绿色的蜻蜓缀满树枝——每当它张开翅膀跃跃欲飞时，薄薄的羽翼在春日温和的云朵下染织成一片耀眼的银色。哪个清晨您会被一阵来自梦中的花香唤醒，哪香味甘甜淡雅、撩人心脾，却又若有若无。您寻着这馥郁走上阳台，您的身子为之一震，您的眼前为之一亮，顿时整个地球都所以灿烂而壮丽：满满的一树雪白，?留恋痛梗缙俨记阈核慕ΑＲ榘愕幕ò暝谇宸缰形⑽⒌匆罚ㄆ耍艘蔡兆怼?

　　夏的洋槐，巍巍然郁郁葱葱，一派的生机勃发；骄阳下如华盖蔽日，烈焰下送来阵阵清风。夏日常有雨，暴雨如注时，偏爱久久站在窗前看俺的槐树——它任凭狂风将树冠刮得东歪西倒，满树的绿叶呼号犹如一头发怒的雄狮，它翻滚它旋转它颤栗它呻吟；曾有好几次俺以为它会被风暴折断，闪电与雷鸣照亮黑暗的刹那间，俺窥见它的树干却始终岿然。大雨过后，它轻轻抖落树身的水珠，哪一片片细碎光滑的叶子被雨水洗得发亮，饱含着水分安详而平静。

　　哪个时刻俺便为它幽幽地滋生出一种动容感慨。自个的心似乎变得干净而澄明。雨后清新的湿气萦绕书桌徘徊不去，俺想这书桌会不会是用洋槐树木作成的呢？否则为何它负载着沉重的思维却依然结实有力。

　　洋槐伴俺一春一夏的绿色，到秋，艳阳在树顶涂出一沫金黄，不几日，窗前已是装点得金碧辉煌。秋风乍起，金色的槐树叶如雨纷纷飘落，俺的思道便经常常常被树叶的沙沙声打断。俺看透哪是一种告别的方式。它们只是痛痛快快利利索索地向俺挥挥手连头也不回。它们离开了槐树就好比清除了衰老抛去了陈旧，是壹个必然一种整合壹次更新。它们一日日稀疏凋零，安然地沉入泥土，把自个还原给自个。他她们依靠休养生息，一如俺依靠忘却所有的陈词滥调而寻找新的起始开端。所以凝望一棵斑驳而残缺的树，俺并不怎样的觉得感伤和悲凉——俺知道它们明年还会再来。

　　冬天的洋槐便静静地沉默。它赤裸着全身一无遮挡，向俺展示它的挺拔与骄傲。或许没人理会过它的存在，它活得孤独却活得自信，活得潇洒。寒流摇撼它时，它黑色的枝条俨然如乐队指挥庄严的手臂，指挥着风的合奏。树叶落尽往后，树叉间露出一只褐色的鸟窝，(www,ajml,cn)肥硕的喜鹊啄着树叉喳喳欢叫，几只麻雀飞来飞去飞到阳台上寻食，偶尔还有乌鸦的黑影匆匆掠过，时喜时悲地营造出一派生命的气氛，使俺经常常常猜测着鸟们的言语，也许是在提醒着俺什么。雪后的槐树一身素裹银光璀璨，在阳光还未及融化它时，真不知是雪如槐花，还是槐花如雪。

　　四季的洋槐如一幅幅不倦变幻的图画，镶入俺窗口这巨大的画框。冬去春来，老槐衰老而复荣、败而复兴，重新回来的还是原来哪棵老槐；可是，俺知道它已经不再是原来的哪棵槐树了——它的每一片树叶、每一滴浆汁，都由新的细胞、新的物质构成。它是一棵新的老槐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