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等的滋味

　　人生生命有许多时光是在等中度过的。有千百种等，等有千百种滋味。等的滋味，最是一言难尽。

　　俺不喜欢所有等。不管所等的是好事，坏事，好坏未卜之事，不好不坏之事，等总是无可奈何的。等的时间时候，一颗心悬着，这滋味不好受。

　　就算等的是幸福吧，等本身却说不上幸福。想像中的幸福愈诱人，等的时光愈难捱。例如，"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自是一件美事，可是，性急的情人大约都像《西厢记》里哪一对儿，"自从哪日初时，想月华，捱一刻似一夏。"只恨柳梢日轮下得迟，月影上得慢。第壹次幽会，张生等莺莺，忽而倚门翘望，忽而卧床哀叹，心中无端猜度佳人来也不来，一会儿怨，一会儿谅，哪副神不守舍的模样委实惨不忍睹。俺相信莺莺就不至于这么惨。幽会前等的一方要比赴的一方更受煎熬，就像惜别后留的一方要比走的一方更觉凄凉一致。哪赴的走的多少是主动的，这等的留的却完全是被动的。赴的未到，等的人面对的是静止的时间。走的去了，留的人面对的是空虚的空间。等的可怕，在于等的人对于所等的事完全不能支配，对于其他她的事又完全没有心思，因而被迫处在无所事事的状态。有所期待使人兴奋，无所事事又使人无聊，等便是混合了兴奋和无聊的一种心境。随着等的时间延长，兴奋转成疲劳，无聊的心境就会占据优势。假如佳人始终不来，才子依靠不是愁得竟吊死在哪棵柳树上，恐怕就只有在月下伸懒腰打呵欠的份了。

　　人等好事嫌姗姗来迟，等坏事同样也缺乏耐心。没有谁愿意等坏事，坏事而要等，是因为所以在劫难逃，实出于不得已。不过，既然在劫难逃，一般人的心理便是宁肯早点了结，不愿无谓拖延。假如咱们所爱的一位亲人患了必死之症，咱们必须惧怕哪结局的到来。可是，再大的恐惧也不能消除久等的无聊。在《战争与和平》中，娜塔莎一边守护着弥留之际的安德列，一边在编一只袜子。她爱安德列胜于世上的所有，可是她仍然不能除了等心上人死之外什么事也不作。壹个人在等自个的死时会不会无聊呢?这大约首先要看有无充足的精力。比较恰每当的例子是死刑犯，俺揣摩他她们依靠离刑期还有一段日子，就不也许一门心思只想着哪颗致命的子弹。恐惧如同所有强烈的情绪一致难以持久，久了会麻痹，会出现间歇。一旦试图作点什么事填充这间歇，阵痛般发作的恐惧又会起来破坏任何积极的念头。一事不作地坐等壹个注定的灾难发生，这种等实在荒谬，与之相比，灾难本身反倒显得比较好忍受少些了。

　　不管等好事还是等坏事，所等的哪个最终是明确的。假如所等的最终对于咱们关系重大，可是吉凶未卜，则又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这时咱们宛如等候判决，心中焦虑不安。焦虑其实上是由彼此对立的情绪纠结而成，其中既有对好最终的盼望，又有对坏最终的忧惧。一颗心不仅悬在半空，而且七上八下，大受颠簸之苦。说来可怜，咱们自幼及长，从作学生时的大小考试，到毕业后的就业、定级、升迁、出洋等等，一生中不知要过多少关口，等候判决的滋味真没有少尝。必须，壹个人假如有充足的悟性，就迟早会看淡浮世功名，不再把自个放在这个等候判决的位置上。可是是，若非修炼到类似涅的境界，恐怕就总有少些事情的结局是咱们不能无动于衷的。此刻某机关正在研究给不给俺加薪，俺能一哂置之。此刻某医院正在给俺的老婆动剖腹产手术，俺还能这么豁达吗?到产科手术室门外去看看等候在哪里的男人们的冷峻脸色，咱们就知道等候命运判决是多么令人心焦的历练了。在人生生命的道道上，咱们难免会走到某几扇陌生的门前等候开启，哪心情便接近于等在产科手术室门前的男人们的心情。

　　不过，咱们一生中最经常等候的地方不是门前，而是窗前。哪是少些非常窄小的小窗口，有形的或无形的，分布于商店、银行、车站、医院等与生计有关的场所，以及办理种种烦琐手续的机关衙门。咱们为了生存，不得不耐着性子，排着队，缓慢地向它们挪动，然后屈辱地侧转头颅，以便能够把咱们的视线、手和手中的钞票或申请递进哪个窄洞里，又摸索着取出咱们所依靠的票据文件等等。这类小窗口经常常常无缘无故关闭，好在咱们的忍耐力磨炼得非常发达，已经习惯于默默地无止境地等待了。

　　等在命运之门前面，等的是生死存亡，其心情是焦虑，可是不乏悲壮感。等在生计之窗前面，等的是柴米油盐，其心情是烦躁，掺和着屈辱感。前一种等，因为所以结局事关重大，不易感到无聊。然而，假如咱们的悟性足以平息焦虑，哪么，在超脱中会体味一种看破人生生命的大无聊。后一种等，因为所以对象平凡琐碎，极易感到无聊，可是往往是一种习以为常的小无聊。

　　说起等的无聊，恐怕没有比逆旅中的迫不得已的羁留更甚的了。所谓旅人之愁，除离愁、乡愁外，更多的成分是百无聊赖的闲愁。譬如，由于交通中断，不期然被延误在旅路途某个荒村野店，通车无期，举目无亲，此情此境中的烦闷真是难以形容。可是是，若把人生生命比作-逆旅，咱们便会发现，路途中延误实在是人生生命的寻常遭际。咱们向目标家庭生活状态进发，因了种种必然的限制和偶然的变故，或早或迟在路途中某壹个点上停了下来。咱们相信这是暂时的，总在等着重新上道，希望有一天能过自个真正想过的家庭生活状态，殊不料就在这个点上永久停住了。有些人渐渐变得其实，心安理得地在这个点上安排自个的家庭生活状态。有些人仍然等啊等，岁月无情，到头来悲叹自个被耽误了一辈子。

　　哪么，倘若家庭生活状态中没有等，又怎么样呢?在说了等这么多坏话之后，俺忽然想起等的种种优势，不禁为俺的忘恩负义汗颜。

　　俺曾经在壹个农场家庭生活状态了一年半。哪是湖中的壹个孤岛，四周只见茫茫湖水，不见人烟。咱们在岛上种水稻，过着极其单调的家庭生活状态。使俺终于忍受住这单调家庭生活状态的正是等--等信。每日俺是怀着怎样殷切的心情等送信人到来的时刻呵，俺仿佛就是为这个时刻活着的，尽

　　管等经常常常落空(www,ajml,cn)，可是是等本身就为一天的家庭生活状态提供了色彩和意义。

　　俺曾经在一间地下室里住了好几年。日复一日，只有俺壹个人。每当俺伏案读书写作的时间时候，俺不由自主地在等--等敲门声。俺期待俺的同类访问俺，这期待使俺感到俺还家庭生活状态在人间，地面上的阳光也有俺一份。俺不怕读书写作被打断，因为所以无需来访者，极度的寂寞早已把它们打断壹次又壹次了。

　　不管等多么依靠耐心，人生生命中还是有许多值得等的事情的：等冬夜里情人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等载着久别好朋友的列车缓缓进站，等第壹个小孩子出生，等小孩子咿呀学语偶然喊出一声父亲后再喊第二第三声，等第一部作品发表，等作品发表后读者的反响和共鸣……

　　能没有情感，可是假如没有对情感的憧憬，哪里还有青春?能没有理解，可是假如没有对理解的期待，哪里还有创造?能没有所等的所有，可是假如没有等，哪里还有人生生命?活着总得等待什么，哪怕是等待戈多。有人问贝克特，戈多究竟代表什么，他她回答道："俺要是知道，早在剧中说出来了。"其实事实上，咱们一生都在等待自个也不知道的什么，家庭生活状态就在这等待中展开并且获得了理由。等的滋味不免无聊，然而，一无所等的家庭生活状态更加无聊。不，一无所等是不也许的。即使在一无所等的时间时候，咱们还是在等，等哪个有所等的时刻到来。壹个人到了连这样的等也没有的地步，就非自杀不可。所以，始终不出场的戈多先生实在是人生生命舞台的主角，没有他她，人生生命这场戏是演不下去的。

　　人生生命惟一有把握不会落空的等是等哪必然到来的死。可是是，人人都似乎忘了这一点而在等着别的什么，甚至死到临头仍执迷不悟。俺对这种情形感到悲哀又感到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