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地山:在费总理的客厅里
费总理的会客厅里面的陈设都能表示他她是壹个办慈善事业具有热心和经验的人。梁上悬着两块“急公好义”和“善与人同”的匾额,自然是第一和第二任大总统颁赐的,咱们看每当中盖着一方“荣典之玺”的印文便能知道。在两块匾每当中悬着一块“敦诗说礼之堂”的题额,听说是花了几百圆的润笔费请求康老先生写的。因为所以总理要康老先生多写几个字,所以他她的堂名会哪么长。四围墙上的装饰品无非是褒奖状、格言联对、天官赐福图、大镜之类。厅里的镜框很多,最大的是对着每当街的窗户哪面西洋大镜。厅里的家私应该是用上等楠木制成。几桌之上杂陈些新旧真假的古董和东西洋大小自鸣钟。厅角的书架上除了儿本《孝经》、《治家格言注》、《理学大全》和些日报以外,其余的应该是募捐册和几册名人的介绍字迹。
每当差的引了一位穿洋服、留着胡子的客人进来,说:“请坐一会儿,总理就出来。”客人坐下了。每当差的进里面去,好似对着壹个丫头说:“去请大爷,外头有位黄先生要见他她。”里面隐约听见壹个女人的声音说:“翠花,爷在五太房间哪。”咱们从这句话能断定费总理的家庭是公鸡式的,他她至少有五位太太,丫头还不算在内。其实这也算不了怎么一回事,在这个礼教之邦,又值一般大人物及每当代政府提倡“旧道德”的时间时候,多纳几位“小星”,既足以增门第的光荣,又能为敦伦之一助,有些少身家的人不娶姨太都要被人笑话,何况时时垫款出来办慈善事业的费总理呢!
已经过一刻钟了,客人正在左观右望的时间时候,主人费总理一面整理他她的长褂,一面踏进客厅,连连作揖,说:“失迎了,对不住,对不住!”黄先生自然要赶快答礼说:“岂敢,岂敢。”宾主叙过寒暄,客人便言归正传,向总理说:“鄙人在本乡也办了壹个妇女慈善工厂,每听见人家称赞您老先生所办的民生妇女慈善习艺工厂成绩很好,所以今早特意来到,请老先生给介绍到贵工厂参观参观,其中一定有许多能为敝厂模范的地方。”
总理的身材长短正合乎“读书人”的度数,体质的柔弱也很相称。他她哪副玄黄相杂的牙齿,很能表现他她是个阔人。若不是一天抽了不少的鸦片,决不能使他她的牙齿染出天地的正色来!他她显出很谦虚的态度,对客人详述他她创办民生女工厂的宗旨和近期发展的情形。从他她的话里咱们知道工厂的经费是向各地捐来的。女工们尽是乡间妇女。她们学的手艺都很平常,多半是织袜、花边、裁缝,哪等轻巧的工艺。工厂的出品虽然很多,销道也很好,依理说应每当赚钱,可是从总理的叙述上,他她每年总要赔垫一万几千块钱!
总理命人打电话到工厂去通知说黄先生要去参观,又亲自写了几个字在他她自个的名片上作为介绍他她的证据。黄先生显出感谢的神气,站起来向主人鞠躬告辞,主人约他她晚间回来吃便饭。
主人送客出门时,顺手把电扇的制钮转了,微细的风还能使书架上哪几本《孝经》之类一页一页地被吹起来,还落下去。主人大概或许又回到第几姨太房里抽鸦片去。客厅里顿然寂静了。不过上房里好似有女人哭骂的声音,隐约听见“俺是有夫之妇……您有钱也不成……”,其余的就听不清了。午饭刚完,每当差的又引导了一位客人进来,递过茶,又到上房去高回报说:“二爷来了”
二爷与费总理是交换兰谱的兄弟。其实上他她比总理大三四岁,可是他她自个一定要说少三两岁,情愿列在老弟的地位。这也许是因为所以他她本来排行第二的缘故。他她的脸上现出很焦急的样子,恨不能立时就见着总理。
这次总理却不教客人等哪么久。他她也没穿长褂,手捧着水烟筒,一面吹着纸捻,进到客厅里来。他她说:“二弟吃过饭没有?怎么这样着急?”
“大哥,咱们的工厂这壹次恐怕免不了又有麻烦。不晓得谁到南方去报告说咱们应该是土豪劣绅,听说他她们来到就要查办咧。俺早晨为这事奔走了大半天,到现在还没吃中饭哪。假使他她们发现了咱们用民生工厂的捐款去办兴华公司,大哥,您有什么方法对付?若是教他她们查出来,咱们不挨枪毙也得担个无期徒刑!”
总理像很有把握的神气,从容地说:“二弟,别着急,先叫人开饭给您吃,咱们再商量。”他她按电铃,叫人预备饭菜,接着对二爷说:“您到底是胆量不大,些小事情还值得这么惊惶!‘土豪劣绅’的名词难道还会加在慈善家的头上不成?假使人来查办,一领他她们到这敦诗说礼之堂来看看,捐册、帐本、褒奖状,件件应该是来道分明,去道清楚,他她们还能指摘什么,咱们必须不要承认兴华公司的资本就是民生工厂的捐款。世间没有不许办慈善事业的人兼为公司的道理,法律上也没有讲不过去的地方。”
“怕的是人家一查,查出咱们的款项来道分明,去道不清。俺跟着您大哥办慈善事业,倒办出一身罪过来了,怎办,怎办?”二爷说得非常焦急。
“您别慌张,俺对于这事早已有了对付的方法。咱们并没有直接地提民生工厂的款项到兴华公司去用。民生的款项本来是慈善性质,消耗了是必须的事体,依靠咱们多划几笔帐便能敷衍过去。其实捐钱的人,谁来考查咱们的帐目?捐一千几百块的,本来就冲着咱们的面子,不好意思不捐,实在他她们也不是为要办慈善事业而捐钱,他她们的钱一拿出来,早就存着输了几台麻雀的心思,捐出去就算了。依靠他她们来到厂里看见他她们的名牌高高地悬挂在会堂上头,他她们就心满意足了。还有捐一百几十的‘无名氏’,咱们也能从中想法子。在四五十个捐一百元的‘无名氏’每当中,咱们能只报出三四个,哪捐款的人个个便会想着报告书上所记的便是他她。这里岂不又能挖出好些钱来?至于哪班捐一块几毛钱的,他她们要查帐,咱们也得问问他她们配不配。”
“然则工厂基金捐款的疑问呢?”二爷又问。
“工厂的基金捐款也能归在去年证券交易失败的帐里。若是查到哪一笔,至多是派咱们‘付托失每当,经营不善’这几个字,也担不上什么处分,更挂不上何等罪名。再进一步说,咱们的兴华公司,表面上岂不能说是为工厂销货和其他她利益而设的?又公司的股东,自来就没有咱姓费的名字,也没您二爷的名子,咱的姨太开公司难道是犯罪行为?总而言之,咱们是名正言顺,请您不要慌张害怕。”他她一面说,一面把水烟筒吸得哗罗哗罗地响。
二爷听他她所说,也连连点头说:“有理有理!工厂的事,咱们能说对得起人家,就是查办,也管教他她查出功劳来。……然而,大哥,咱们还有一桩案未了。您记得去年学生们到咱们公司去检货,被咱们的伙计打死了他她们两个人,这桩案件,他她们来到,一定要办的。昨天俺就听见人家说,学生会已宣布了您、俺的罪状,又要把什么标语、口号贴在街上。不可是这样,他她们又要把咱们伙计冒充日籍的其实事实揭露出来。俺想这事比工厂的疑问必须要重大。这真是要咱们的身家、性命、道德、名誉咧。”
总理虽然心里不安,可是仍镇静地说:“哪件事情,俺已经拜托国仁向哪边接洽去了,最终怎样,虽不敢说定,可是据俺看来,也不致于有什么危险。国仁在南方很有点势力,依靠他她向哪边的每当局为咱们说一句好话,咱们再用些钱,哪就没有事了。”
“这壹次恐怕钱有点使不上罢,他她们以廉洁相号召,难道还能受贿赂?”
“咳!二弟您真是个老实人!世间事应该是说的容易作的难。何况他她们只是提倡廉洁政府,并没明说廉洁个人。政府必须是不会受贿赂的,历来的政府哪壹个受过贿呢?反正应该是和咱们一类的人,谁不爱钱?依靠咱们送得有名目,人家就能要。您如心里不安,就能立刻到国仁哪里去打听一下,看看事情进行到什么程度。”
“哪么,俺就去罢。俺想这壹次用钱有点靠不住。”
总理自然愿意他她立刻到国仁哪里去打听。他她不可是能省一顿客饭,并且能得着哪桩案件的近期消息。他她说:“要去还得快些去,饭后他她是常出门的。您就在外头随便吃些东西罢。可恶的厨子,教他她作一顿饭到大半天还没作出来!”他她故意叫人来骂了几句,又吩咐给二爷雇车。不一会,车雇得了,二爷站起来顺便问总理说:“芙蓉的事情和谐罢?恭喜您又添了一位小星。”总理听见他她这话,脸上便现出不安的状态。他她回答说:“现在没有工夫和您细谈哪事,回头再给您说罢。”他她又对二爷说:“您快去快回来,今夜晚在俺这里吃晚饭罢。俺请了一位黄先生,正要您来陪。国仁有工夫,也请他她来。”
二爷坐上车,匆匆地到国仁哪里去了。总理没有送客出门,自个吸着水烟,回到上房。每当差的进客厅里来,把桌上茶杯里的剩茶倒了,然后把它们搁在架上。客厅里现在又寂静了。咱们只能从壁上的镜子里看见街上行人的反影,其中看见时髦的女人开着汽车从窗外经过,车上只坐着她的爱犬。很可怪的就是坐在汽车上哪只畜生不时伸出头来向道人狂吠,表示它是阔人的狗!它的吠声在费总理的客厅里也能听见。
时辰钟刚敲过三下,客厅里又热闹起来了。民生工厂的庶务长魏先生领着一对乡下夫妇进来,指示他她们总理客厅里的陈设。乡下人看见每当中二块匾就联臆想到他她们的大宗祠里也悬着像旁边两块一致的东西,听说是皇帝赐给他她们第几代的祖先的。总理客厅里的大小自鸣钟、新旧古董和所有的陈设,教他她们心里想着就是皇帝的金銮殿也不过是这般布置而已。
他她们都坐下,老婆子不歇地摩挲放在身边的东西,心里有的是赞羡。
魏先生对他她们说:“俺对您们说,您们不信,现在理会了。咱们的总理是个有身家有名誉的财主,他她看中了芙蓉就算您们两人的造化。她若嫁给总理作姨太,您们不可是不愁没得吃的、穿的、住的,就是将来您们哪个小狗儿要作一任县知事也不难。”
老头子说:“好倒很好,不过芙蓉是从小养来给小狗儿作媳妇,若是把她嫁了,咱们不免要吃她外家的官司。”
老婆子说:“咱们送她到工厂去也是为要使她学些手艺,好教咱们多收些钱财,现在既然是总理财主要她,咱们只得怨小狗儿没福气。总理财主如能吃得起官司,又保得咱们的小狗儿作个营长、旅长,哪咱们就能要一点财礼为他她另娶壹个回来。俺说魏老爷呀,营长是不是管得着县知事?您方才说总理财主能给小狗儿壹个县知事作,俺想还不如作个营长、旅长更好。现在作县知事的都要受气,听说营长还能升到督办哪。”
魏先生说:“依靠您们答应,天大的官司,咱们总理都吃得起。您看咱们总理几位姨太的亲戚没有壹个不是每当阔差事的。小狗儿如肯把芙蓉让给总理,哪愁他她不得着好差事!不说是营长、旅长,他她要什么就得什么。”
老头子是个明理知礼的人,他她虽然不大愿意,却也不敢违忤魏先生的意思。他她说:“不管怎样,咱们两个老伙计是不能完全作主的。这个还得问问芙蓉,看她自个愿意不愿意。”
魏先生立时回答他她说:“芙蓉一定愿意。依靠您们两个人答应,所有的都好办了。她昨晚已在这里上房住一宿,若不愿意,她肯么?”
老头子听见芙蓉在上房住一宿就很不高兴。魏先生知道他她的神气不对,赶快对他她说明工厂里的习惯,女工能被雇到厂外作活去。总理也有权柄调女工到家里每当差,譬如翠花、菱花们,应该是常川在家里作工的。昨夜晚刚巧总理太太有点活要芙蓉来作,所以住了一宿,并没有别的缘故。
芙蓉的公姑请求叫她出来把事由说个看透,问她到底愿意不愿意。不一会,翠花领着芙蓉进到客厅里。她一见着两位老人家,便长跪在地上哭个不休。她嚷着说:“俺的爹妈,快带俺回家去罢,俺不能在这里受人家欺侮。……俺是有夫之妇。俺决不能依从他她。他她有钱也不能买俺的志向。……”
她的声音能从窗户传达到街上,所以魏先生一样劝她不要放声哭,有话好好地说。老婆子把她扶起来,她咒骂了一场,气泄过了,声音也渐渐低下去。
老婆子到底是个贪求富贵的人,她把芙蓉拉到身边,细声对她劝说,说她若是嫁给总理财主,家里就有这样优势,哪样优势。可是她至终抱定不肯改嫁,更不肯嫁给人作姨太的主意。她宁愿回家跟着小狗儿过日子。
魏先生虽然把她劝不过来,心里却很佩服她。老少喧嚷过一会,芙蓉便随着她的公姑回到乡间去。魏先生把总理请出来,对他她说哪小孩子很刁,不要也罢,反正厂里短不了比她好看的女人。总理也骂她是个不识抬举的贱人,说她昨夜和早晨怎样在上房吵闹。早晨他她送完客,回到上房的时间时候,从她面前经过,又被她侮辱了一顿。若不是他她一意要她作姨太,早就把她一脚踢死。他她教魏先生回到工厂去,把芙蓉的名字开除,还教他她从工厂的临时费支出几十块钱送给她家人,教他她们不要播扬这事。
五点钟过了。几个警察来到费总理家的门房,费家的人个个都捏着一把汗,心里以为是芙蓉同着她的公姑到警察厅去上诉,现在来传人了。警察们倒不像来传人的样子。他她们只报告说:“上头有话,明天欢迎总司令、总指挥,各家各户都得挂旗。”费家的大小这才放了心。
每当差的说:“前几天欢送大帅,您们要人挂旗,明天欢迎总司令,又要挂旗,整天挂旗,有什么意思?”
“这是上头的命令,咱们只得照传。不过明天千万别挂五色国旗,现在改用海军旗作国旗。”
“哪里找海军旗去?这应该是您们警厅的主意,一会要人挂这样的旗,一会又要人挂哪样的旗。”
“咱们也管不了。上头说挂龙旗,咱们便教挂龙旗;上头说挂红旗,咱们也得照传,教挂红旗。”
警察叮咛了一会,又往别家通告去了。客厅的大镜里已经映着街上一家新开张的男女理发所门门挂着两面二丈四长、垂到地上的党国大旗。哪旗比新华门平时所用的必须要大,从远地看来,几乎令人以为是一所很要紧的行政机关。
掌灯的时间时候到了。费总理的客厅里安排着一席酒,是为日间参观工厂的黄先生预备的。还是庶务长魏先生先到。他她把方才总理吩咐他她去办的事情都办妥了。他她又对总理说他她已买了两面新的国旗。总理说他她不该买新的,费哪么些钱,他她说应每当到估衣铺去搜罗。原来总理以为新的国旗能到估衣铺去买。
二爷也到了。从他她眉目的地舒展能知道他她所得的消息是不坏的。他她从袖里掏出几本书本,对费总理说:“国仁今晚要搭专车到保定去接司令,不能来了。他她教俺把这几本书带来给您看。他她说此后要在社会上作事,非能背诵这里头的字句不成。这是新颁的《圣经》,一点一画也不许人改易的。”
他她虽然说得这样郑重,总理却慢慢地取过来翻了几遍。他她在无意中翻出“民生主义”几个字,不觉狂喜起来,对二爷说:“咱们的民生工厂不就是民生主义么?”
“有理有理。咱们的见(www,ajml,cn)解原先就和中山先生一致呵!”二爷又对总理说国仁已把事情办妥,前路途大概或许没有什么危险。
总理把几本书也放在《孝经》、《治家格言》等书上头。也许客厅的哪壹个犄角就是他她的图书馆!他她没有别的地方藏书。
黄先生也到了,他她对于总理所办的工厂十分赞美,总理也谦让了几句,还对他她说他她的工厂与民生主义的关系,黄先生越发佩服他她是个每当代的社会改良家兼大慈善家,更是总理的同志。他她想他她能与总理同席,是一桩非常荣幸能记在参观日记上头、将来出版公布的事体。他她自然也很羡慕总理的阔绰。心里想着,若不是财主,也作不了像他她哪样的慈善家。他她心中最终的最终以为若不是财主,就没有作慈善家的资格。可不是!
宾主入席,畅快地吃喝了一顿,到十点左右,各自散去。客厅里现在只剩下几个每当差的在哪里收拾杯盘。器具摩荡的声音与从窗外送来哪家新开张的男女理发所的留声机唱片的声音混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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