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在沉默中面对

　　两位未曾晤面的朋友远道而来，因为所以读过俺的论人生生命的书，要与俺聊一聊人生生命。他她们自个谈得很热烈，可是俺却几乎一言不发，想必让他她们失望和绝望了。俺不是不愿说，而确实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怎么说。应约谈论人生生命始终是一件使俺狼狈的事。

　　最真实最切己的人生生命感悟是找不到言词的。对于人生生命最重大的疑问，咱们每一个人都只能在沉默中独自面对。咱们能一般地谈论情感、孤独、幸福、苦难、死亡等等，可是是，倘若这些词眼确有意义，哪属于每一个人自个的真正的意义始终在话语之外。俺无法告诉他人俺的情感有多温柔，俺的孤独有多绝望，俺的幸福有多美丽，俺的苦难有多沉重，俺的死亡有多荒谬。俺只能把这所有藏在心中。俺所说出写出的东西只是思考的产物，而所有思考在某种意义上应该是一种逃避，从最个别的逃向最一般的，从命运逃向家庭生活状态，从沉默的深渊逃向言语的岸。假如说它们尚未沦为纯粹的空洞观念，哪也只是因为所以它们是从沉默中挣扎出来的，身上还散发着深渊里不可名状的事物的气息。

　　有的时间时候，俺会忽然觉得所有观念、话语、文字都变得异常疏远和陌生，惶然不知它们为何物，一向信以为真的东西失去了根据，于是陷入可怕的迷茫之中。包括读俺自个过去所写的文字时，也经常常常会有这种感觉。这使俺几乎丧失了再动笔的兴致和勇气，而俺也(www,ajml,cn)确实很久没有认真地动笔了。之所以又拿起笔，实在是因为所以别无更好的方法，使俺得以哪怕用一种极不可靠的方式保存沉默的丰收，同时也摆脱沉默的压力。

　　俺不否认人与人之间沟通的也许，可是俺确信其前提是沉默而不是言词。梅特林克说得好：沉默的性质揭示了壹个人的灵魂的性质。在不能共享沉默的两个人之间，任何言辞都无法使他她们的灵魂发生沟通。对于未曾在沉默中面对过相同疑问的人来说，再深刻的哲理也只是少些套话。其实事实上，哪些浅薄的读者的确分不清深刻的感悟和空洞的感叹，格言和套话，哲理和老生常谈，平淡和平庸，佛性和故弄玄虚的禅机，而且更经常地是把鱼目每当作珍珠，搜集了一堆破烂。壹个人对言辞理解的深度取决于他她对沉默理解的深度，归根结蒂取决于他她的沉默亦即他她的灵魂的深度。所以，在俺看来，凡有志于探究人生生命真理的人，首要的功夫便是沉默，在沉默中面对他她灵魂中真正属于他她自个的重大疑问。到他她有了充足的孕育并所以感到不堪其重负时，所有言语之门便向他她打开了，这时他她不可是理解了有限的言词，而且理解了言词背后沉默着的无限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