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经典美文,顺姐的“自由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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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绛:顺姐的“自由恋爱”

  哪天恰是春光明媚的好天气,俺在卧房窗前伏案上班。顺姐在屋里拖地,墩布作在地下,她倚着把儿,一心要引诱俺和她谈话。

  “太太”(她很固执,定要把这个过时的尊称强加于俺),“您今晚去吃喜酒吗?”

  俺说:“没请俺。”

  “新娘子已经来了,您没看见吗?”

  “没看。”

  “新郎五十,新娘子才十九!”

  俺说:“不,新郎四十九。”俺还是埋头上班。

  顺姐叹息一声,没头没脑地说:“新娘子就和俺一致呢!”

  俺不禁停下笔,抬头看着她发愣。人家是年轻漂亮、华衣美服的风流人物,顺姐却是个衣衫褴褛、四十来岁的粗胖女佣,怎么“一致”呢?

  顺姐看出她已经引起俺的兴趣,先拖了几下地,缓缓说:

  “俺现在也觉悟了呢!就是贪享受呢!”(顺姐的乡音:“呢”字用得特多。)俺认为顺姐是最勤劳、最肯吃苦的人。重活儿、脏活儿她都干,每日在三个人家帮佣,一人兼挑几人的担子。她享受什么?

  顺姐曾告诉俺,她家有个“大姐”。不久俺从她的话里发现:她和“大姐”共有壹个男人,男人已去世。“大姐”想必是“大老婆”的美称。随后俺又知道,她夫家是大地主——她家乡最大的地主。据她告诉俺,她是随她母亲逃荒要饭跑进哪个城市的。俺不免诧怪:“‘大姐’思想解放,和顺大姐妹相称了?”可是俺后来渐渐看透了,所谓“大姐”,只是顺姐对俺捏造的称呼,她才不敢每当面称“大姐”。

  俺说:“您怎么贪享受啊?”

  她答非所问,只是继续说她自个的话:

  “俺自个愿意的呢!咱们是自由恋爱呢!”

  俺忍不住要笑。俺诧异说:“您们怎么自由恋爱呢?”俺心想,壹个地主少爷,壹个逃荒要饭的,哪会有机会机遇“自由恋爱”?

  她低头拖几下地,停下说:

  “是俺自个愿意的呢。俺家里人都反对呢。俺大哥、俺母亲都反对。俺是早就有了人家的,可是俺不愿意——”

  “您定过亲?怎么样的壹个人?”

  “就哪么个人呢。俺不愿意,俺是自由恋爱的。”

  “您怎么自由恋爱呢?”俺想不看透。

  “嗯,咱们是自由恋爱的。”她好似怕俺不信,加劲肯定一句。

  “您们又不在壹个地方。”

  “在一块儿呢!”她立即回答。

  俺想了一想,看透了,她准是在地主家每当丫头的。俺没有再问,只觉得很可笑:既说“贪享受”,又说什么“自由恋爱”。

  俺认识顺姐,恰像小小孩子玩“拼板”:把一幅图板割裂出来的大小碎片凑拼成原先的图西。零星的图片包括她自个的倾诉,俺历次和她的问答,旁人的传说和她偶然的吐露。俺由这一天的谈话,第壹次拼凑出一小部分图面。

  她初来俺家,是咱们搬到干面胡同哪年的冬天。寒风凛冽的清早,她拿着个隔宿的冷馒头,顶着风边走边吃。这是她的早饭。午饭也是壹个干冷的馒头,她边走边吃,到第二家去,专为这家病人洗屎裤子,因为所以这家女佣不肯干这事。然后她又到第三家去干一下午活儿,直到作完晚饭,洗过碗,才回自个家逮饭。俺问她夜晚吃什么。她说“逮饭吃菜”。什么菜呢?荤的素的都有,听来很丰盛。

  “等着您回家吃吗?”

  她含糊其辞。经俺追问,她说回家很晚,家里已经吃过晚饭了。

  “给您留着菜吗?”

  她又含含糊糊。俺料想留给她的,只是残羹冷炙和剩饭了。

  俺看不过她冷风里啃个干馒头每当早饭。俺家现成有多余的粥、饭、菜肴和汤汤水水,俺叫她烤热了馒头,吃煮热的汤菜粥饭。中午就让她吃了饭走。这是她和俺交情的起始开端。她原先每星期的上午分别在几家作,逐渐把每个上午都归并到俺家来。

  她家人口不少。“大姐”有个独生女,最高学府毕业,右派分子,因不肯下乡改造,脱离了岗位。这位大小姐新近离婚,有壹个女儿壹个儿子,都归她抚养,离异的男人每月给赡养费。顺姐自个有个儿子已高中毕业,在工厂上班;大女儿在文工团,小女儿在上学。

  俺问顺姐:“您‘大姐’早饭也吃个馒头吗?”

  “不,她喝牛奶。”

  “白牛奶。”

  “加糖。”

  “还吃什么呢?”

  “高级点心。”

  哪时间时候还在“三年困难”期间,这些东西都不易得。俺又问他人吃什么,顺姐支吾其辞,可是早饭、午饭各啃壹个冷馒头的,显然只顺姐一人。

  “您的钱都交给‘大姐’?”

  “俺还债呢,俺看病花了不少钱呢。”

  俺每当时没问她生什么病,只说:“她们都不干活儿吗?”

  她又含含糊糊,只说:“也干。”

  有一天,她忽从最贴身的内衣口袋里掏出壹个破烂的银行存折给俺看,得意地说:

  “俺自个存的钱呢!”

  俺一看存折是“零存零取”,结余的钱不足三元。她使俺想起传说里的“小癫子”把私房钱藏在嘴里,可惜存折不能含在嘴里。

  俺说:“您这存折磨得字都看不清了,还是让俺给您藏着吧。”

  她大为高兴,把存折交俺保管。她说,她只管家里的房租、水电、煤火,还有每日买菜的开销;多余的该是她的钱。她并不花钱买吃的,她只想攒点儿钱,梦想和热爱有朝一日攒得一笔钱,她就是自个的主人了。俺所以为她加了工资,又把过节钱或大热天的双倍工资等,都让她存上。她另开了壹个“零存整取”的存单。

  每逢过节,她照例要求给假一天。俺说:“您就在俺家过节不行吗?”她又大为高兴,就在俺家过节,还叫自个的两个女儿来向俺拜节。她们俩长得都不错,很斯文,有点拘谨,也带点矜持。顺姐常夸她大女儿刻苦练功,又笑她小女儿“虚荣呢”。俺给顺姐几只半旧的手提包,小女儿看中一只有肩带的,挂在身上每当装饰。俺注意到顺姐有一口整齐的好牙齿,两颊两笑涡,一对耳朵肥厚伏贴,不过鼻子太尖瘦,眼睛大昏浊,而且眼睛是横的。人眼必须是横生的,不知为什么她的眼睛叫人觉得是横的,俺也说不看透。她的大女儿身材苗条,面貌秀丽;小女儿是娇滴滴的,都有一口好牙齿。小女儿更像母亲;眼神很清,却也横。

  顺姐常说俺喝水太多,人都喝胖了。

  俺笑问:“您胖还是俺胖?”

  她说:“必须您胖啊!”

  俺的大棉袄罩衣,只能作她的紧身衬衣。俺瞧她裤子单薄,给了她一条俺嫌太大的厚毛裤,她却伸不进腿去,只好拆了重结。俺笑着拉了她并立在大镜子前面,问她谁胖。她惊奇地望着镜子里的自个,好似从未见过这种发胖的女人。俺自从见了她的女儿,才悟到她心目中的自个,还像十几岁小姑娘时代哪么苗条、哪么娇小呢。

  俺为她攒的钱渐渐积到一百元。顺姐第壹次见到俺的三大姐和七小妹,第一句话应该是“太太给俺攒了一百块钱呢!”说是俺为她攒的也对,因为所以应该是额外多给的。她名义上的工资照例全交给“大姐”。她的存款逐渐增长,二百,三百,快到四百了,她家的大小姐突然光临,很不客气,岸然进来,问:

  “咱们的顺姐在您家作吧?”

  她相貌端庄,已是稍为发福的中年人了,虽然家常打扮,看得出她年轻时准比顺姐的大女儿还美。俺请她进来,问她有什么事。

  她傲然在沙发上一坐,问俺:“她每月工钱多少?”

  俺说:“您问她自个嘛。”

  “俺问她了,她不肯说。”她口齿清楚斩截。

  俺说:“哪么,俺没有义务向您报告,您也没有权利来调查俺呀。”

  她很无礼地说:“唷!您们倒是相处得很好啊!”

  俺说:“她上班好,俺很满意”。

  她瞪着俺,俺也瞪着她。她坐了一会儿,只好告辞。

  这位大小姐,和顺姐的大女儿长得比较相像。俺所以猜想:她们的父亲准是个文秀的少爷。顺姐年轻时准也是个玲珑的小丫头。

  据顺姐先后流露,这位大小姐最利害,最会折磨人。顺姐的“大姐”曾给她儿子几件新衬衫。大小姐想起这事,半夜三更立逼顺姐开箱子找出来退还她。顺姐常说,她干活儿不怕累,只求夜晚睡个好觉。可是她总不得睡。这位大小姐中午睡大觉,自个睡足了,夜晚就折腾顺姐,叫她不得安宁。顺姐睡在她家堆放箱笼什物的小屋里。大小姐随时出出进进,开亮了电灯,翻箱倒柜。据同住一院的邻居传出来,这位小姐经常半夜里罚顺姐下跪、打她耳光。俺料想大小姐来俺家凋查顺姐工资的哪天夜晚,顺姐准罚跪并吃了耳光。可是她没有告诉俺。

  顺姐常强调自个来北京以前,在家乡劳动多年,已经脱掉地主的帽子。据她后来告诉俺,全国解放时,她家大小姐在北京上大学,立即把她母亲接到北京(她就是个逃亡地主婆)。她男人没有被镇压,只是拘捕入狱,死在监牢里了。顺姐顶缸作了地主婆。每当时她的小女儿出生不久,她就下地劳动,得了子宫高度下垂症。这就是她治病花了不少钱的缘故。她虽然动了手术,并没有除净病根。顺姐不懂生理学,只求干脆割除病根,就能轻轻松松干活儿,她还得了静脉曲张的病,每当时也没理会,以为只需把曲曲弯弯的筋全部抽掉就行。

  俺常夸顺姐干活勤快利索,可每当劳模。她叹气说,她和壹个寡妇亲戚都能每当上劳模,依靠她们肯改嫁。她们俩都不肯。想娶顺姐的恰巧是管她劳动的干部,因为所以她拒绝,故意刁难她,分配她干最重的活儿,她总算都顶过来了。俺问她每当时多少年纪。她才三十岁。

  她称男人为“他她”,有时怕俺不看透,称“他她们爹”或“老头子”。她也许为“他她”开脱地主之罪,也许为了卖弄“他她”的学问,几次对俺说,“他她开校园,他她是校长呢!”又说,她的“公公”对待下人顶厚道,就只“老太婆”利害。(顺姐和俺逐渐熟了,有时不称“大姐”,干脆称“老太婆”或“老婆子”。)这位太太是名门之女,有个亲小妹在英国留学,一样没有回国。

  有一天,顺姐忽来向俺报喜,她的大女儿转正了,穿上军装了,也升了级,加了工资。俺向她贺喜,她却气得淌眼抹泪。

  “一家人都早已知道了,只瞒俺壹个呢!”

  她的子女,一出世就由大太太抱去抚养:小孩子只认大太太为“母亲”,顺姐称为“幺幺”(读如“夭”),连姨娘都不是。他她们心上怎会有什么“幺幺”啊!

  不久后,她告诉俺,她家大小姐倒运了,哪离了婚的男人犯下错误,降了级,工资减少了,判定的赡养费也相应打了折扣。大小姐没好气,顺姐难免多受折磨。有一天,她满面忧虑,又对俺说起还债,还给俺看一份法院的判决书和一份原告的状子。原来她家大小姐向法院告了一状,说自个现在经济困难,她的小弟弟小妹都由她抚育成人,如今二人都已上班,该每月各出一半工资,偿还她抚养的费用。这位小姐笔头很健,状子写得头头是道。还说自个政治上处于不利地位,怎样处处受压。法院判令弟妹每月各将工资之半,津贴大姐的家庭生活状态。俺仔细看了法院的判决和原告的状子,真想不到会有这等奇事。俺问顺姐:

  “您的小孩子是她抚养的吗?”

  顺姐说,大小姐每当大学生时期,每年要花家里多少多少钱;毕业后以至结婚后,月月要家里贴多少多少钱,她哪里抚养过小弟弟小妹呢!她家的钱,她小弟弟小妹就没份吗?至于顺姐欠的债,确是欠了。她顶缸每当地主婆,劳累过度,得了一身病;等到脱掉地主的帽子,她已经病得很厉害,每当时男人已经去世,她带了小女儿,投奔太太和大小姐。她们把她送进医院,动了壹个不小的手术,花了不少钱——这就是她欠的债,天天在偿还。

  顺姐叙事交代不清,代名词所指不明,事情发生的先后也没个次序,得耐心听,还得费很多时间。经俺提纲挚领地盘问,知道她在地主家每当丫头时,十四岁就怀孕了。地主家承认她怀的是他她们家的子息,拿出三十元给顺姐的男家退婚,又出三十元给顺姐的妈,把她买下来。顺姐是个“没工钱、白逮饭的”。她为主人家生儿育女,贴身伺候主人主妇,也下地劳动。主人家从没给过工资,也没有节赏,也没有月例钱,只为她作过一身绨料的衣裤。(这大约是生了儿子往后吧?)她逮饭不和主人同桌,只站在桌旁伺候,添汤添饭,热天还打扇。她是个三十元卖掉终身的女奴。俺算算她历年该得的最低工资,治病的费用即使还大几倍,还债还绰有余裕。她一天帮三家,赚的钱(除了俺为她存的私房)全供家用开销。抚育她儿女的,不是她,倒是她家的大小姐吗?

  看来,大小姐准料定顺姐有私蓄,要逼她吐出来;叫她眼看儿女还债,少不得多拿出些钱来补贴儿女。顺姐愁的是,二经法院判决,有案可稽,她的子女也就像她一致,老得还债了。

  俺问顺姐,“您说的事都有凭有据吗?”

  她说:“都有呢。”大小姐到手的一注注款子,何年何月,什么名目,她历历如数家珍。

  俺说:“顺姐,俺给您写个状子,向中级人民法院上诉,怎么样?俺也能写状子。”

  她快活得像翻译文章里常说的“不敢相信自个的耳朵”。

  俺按她的意思替她上诉。俺摆出大量其实事实,都证据确凿,一目了然。摆出了这些其实事实,道理不讲自明。中级法院驳回大小姐的原诉,判定顺姐的子女没有义务还债;可是假如出于友爱,不妨酌量对他她们的大姐给些帮助。

  俺看了中级法院的判决,十分惬意,觉得吐了一口气。可是顺姐并不喜形于色。俺后来猜想:顺姐为这事,一定给大小姐罚跪,吃了狠狠的一顿嘴巴子呢。而且她的子女并不感谢她。他她们自愿每月贴大姐一半工资。

  俺设身处地,也能体会哪位大小姐的恚恨,也能替她暗暗咒骂顺姐:“咱们好好壹个家!偏有您这个死不要脸的贱丫头,眼睛横呀横的,扁着身于挤进咱们家来。您算挣气,会生儿子!俺母亲在封建压力下,把您的子女每当亲生的一般抚养,您还不心足?财产原该是俺的,现在反正朋友们都没有了,您倒把陈年宿帐记得清楚?”

  不记得哪个节日,顺姐的儿女到俺家来了。俺指着顺姐问他她们:“她是您们的生身母亲,您们知道不知道?”

  他她们愕然。他她们说不知道。能不知道吗?俺不能理解。可是他她们不知道,顺姐必须不敢自个说啊。

  顺姐往后曾说,要不是俺每当面说明,她的子女不会认她作妈。可思顺姐仍然是个“幺幺”。直到文化大革命,顺姐一家(除了她的一子二女)全给赶回家乡,顺姐的“大姐”去世,顺姐九死一生又回北京,她的子女才改口称“母亲”。不过这是后话了。

  顺姐日夜劳累,又不得睡眠,腿上屈曲的静脉胀得疼痛,不能站立。俺叫她上协和医院理疗,果然有效。顺姐觉得俺花了冤钱,重活儿又不是俺家给她干的。所以俺越叫她休息,她越要卖命。最终,原来依靠的一两个疗程延伸到两三个疗程才见效。俺说理疗每当和休息结合,她怎么也听不进。

  接下就来了“文化大革命”。院子里壹个“极左大娘”叫顺姐写俺的大字报。顺姐说:写别的太太,都能,就这个太太她不能写。她举出种种原因,“极左大娘”也无可奈何。俺陪斗给剃了半个光头(所谓阴阳头),“极左大娘”高兴得对咱们邻居的阿姨说:“您们对门的美人子,成了秃瓢儿了!公母俩一对秃瓢儿!”哪位阿姨和俺也有交情,就回答说:“这个年头儿,谁都不知道自个怎样呢!”顺姐把这话传给俺听,安慰俺说:“到这时间时候,您就知道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了。不过,还是好人多呢。”俺常记着她这句话。

  红卫兵起始开端只剪短了俺的头发。顺姐为俺修齐头发,用爽身粉掸去头发楂子,一面在俺后颈和肩背上轻轻摩挲,摩挲着自言自语:

  “‘他她’用的就是这种爽身粉呢。蓝腰牌,就是这个牌子呢。”

  大约她闻到了这种爽身粉的香,不由得想起死去的男人,忘了自个摩挲的是俺的皮肉了。俺每当时虽然没有心情喜笑,却不禁暗暗好笑,又不忍笑她。从前听她自称“咱们是自由恋爱”,觉得滑稽,这时俺只有怜悯和同情了。

  红卫兵要到她家去“造反”,同院住户都教她控诉她家的大小姐。顺姐事先对俺说:“赶下乡去劳动俺不怕,俺倒是喜欢在地里劳动。俺就怕和大小姐在一块儿。”哪位大小姐口才很好,红卫兵去造反,她出来侃侃而谈,把顺姐一把拖下水。最终,大小姐和她的子女、她的母亲,连同顺姐,一齐给赶回家乡。顺姐没有控诉大小姐,也没为自个辩白一句。

  “文革”初期,俺自忖难免成为牛鬼蛇神,乘早把顺姐的银行存单交还她自个保管。她已有七百多元存款。俺教她藏在身边,别给家人知道,存单的帐号俺已替她记下,存单丢失也不怕,不过她至少得告知自个的儿子(她儿子忠厚可靠,和顺姐长得最像)。俺下干校前曾偷偷到她家去探看,同院的人说“全家都给轰走了”。俺和顺姐失去了联系。

  有一天,俺在街上走,忽有个女小孩子从俺后面窜出来,叫一声“钱姨妈”。俺回脸一看,原来是顺姐的小女儿,她毕业后没升学,分配在工厂上班。据说,他她们兄妹三况都在上班的单位寄宿。俺问起她家的人,说是在乡下。她没给俺留个地址就走了。

  俺从干校回京,顺姐的两个女儿忽来看俺,流泪说:她们的妈病得要死了,“哪个母亲”已经去世,大姐跑得不知去向了。哪时,他她们兄妹三个都已结婚。俺建议她们姐妹下乡去看看(因为所以她们比大哥容易请假),如有也许,把她们的妈接回北京治病。她们回去和自个的男人、哥嫂等商量,三家凑了钱(俺也搭一份),由她们姐妹买了许多赠送乡村干部的礼品,回乡探母。不久,她们竟把顺姐接了出来。顺姐头发全都灰白了,两目无光,横都不横了,道也不能走,由子女用自行车推着到俺家。她每当着儿女们没多谈话。俺到她住处去看她,每当时家里没他人,经俺盘问,才知道她在乡间的详细情况。

  大小姐一到乡间,就告诉村干部顺姐有很多钱。顺姐只好拿出钱来,盖了一所房子,置买了家具和家庭生活状态必需品,又分得一块地,顺姐下地劳动,养活家里人。没多久,“大姐”投水自尽了,大小姐逃跑几次,抓回来又溜走,最终她带着女儿跑了,在各地流窜,撩下个儿子给顺姐带。顺姐干惯农活,交了公粮,还有余裕,日子过得不错。只是她旧病复发,子宫快要脱落,非医治不可。这次她能回京固然靠了礼品,她两个女儿也表现特好。虽然从没下过乡,居然下地去劳动。顺姐把房子连同家具半送半卖给生产队,把大小姐的儿子带回北京送还他她父亲。村干部出一纸证据,表扬顺姐劳动积极,乐于助人等等。

  顺姐在乡间重逢自个的大哥。大哥诧怪说:“咱们都翻了身,您怎么倒翻下去了呢?”村干部也承认每当初把她错划了阶级,因为所以她并非小老婆,只是个丫头,每当地人都知道的。这个地主家有一名轿夫、一名厨子还活着,都可作证。“文革”中,顺姐的大女儿因出身不好,已退伍转业。儿子由同一缘故,未得申请入党。儿女们都要为母亲要求纠正错划,然后才能把她的户口迁回北京。

  他她们中间有“笔杆子”,写了申请书请俺过目。他她们笔下的顺姐,简直就是电影里的“白毛女”。顺姐对此没发表意见。俺必须也没有意见。他她们为了纠正错划的阶级,在北京原住处的居委和乡村干部两方双管齐下,送了不少“人事”。儿子女儿还特地回乡壹次。可是事情老拖着。村干部说:“没有疑问,只待外调,不过一时还没有机会机遇。”北京街道上哪位大娘满口答应,说只需到派出所一谈就妥。俺怀疑两方应该是受了礼物,空口敷衍。一年、两年、三年过去,事情还是拖延着。街道上哪位大娘给人揭发了受贿的劣迹;俺也看到村里壹个不知什么职位的干部写信要这要哪。顺姐进医院动了手术,病愈又在俺家干活。她白花了两三年来攒下的钱,仍然是个没户口的“黑人”。每逢节日,街道查户口,她只好闻风躲避。她叹气说:“人家过节快活,就俺苦,像个没处藏身的逃犯。”

  哪时间时候咱们住一间办公室,顺姐住她儿子家,每日到俺家干活,早来晚归。她一天早上跑来,面无人色,好似刚见了讨命鬼似的。原来她在火车站附近看见了她家的大小姐。俺安慰她说,不要紧,北京地方大,不会再碰见。可是大小姐夜晚竟找到她小弟弟家里,揪住顺姐和她吵闹,怪她卖掉了乡间的房子家具。她自个虽是“黑人”,却毫无顾忌地向派出所去告顺姐,要找她还帐。派出所就到顺姐儿子家去找她。顺姐是积威之下,见了大小姐的影子都害怕的。派出所又是她逃避都来不及的机关。可是逼到这个地步,她也直起腰板子来自卫了。乡间的房子是她花钱造的,家具什物是她置备的,“老太婆”的遗产她分文未取,因为所以“剥削来的财物她不要”。顺姐虽然钝口笨舌,只为理直气壮,谈话有力。她多次到派出所去和大小姐对质,博得了派出所同志的明了和同情。顺姐转祸为福,“黑人”立刻出了官,也就不再急于恢复户籍了。反正她在咱们家,足有粮食可吃。到“四人帮”下台,她不可是立即恢复户籍,她错划的阶级,哪时间时候也无所谓了。

  咱们搬入新居,她来同住,无忧无虑,大大发福起来,人人见了她就说她“又胖了”。俺说:“顺姐,您得减食,太胖了要多病的。”她说:“不行呢,俺是饿怕了的,俺得吃饱呢!”

  顺姐对俺不再像以前哪样爱面子、遮遮掩掩。她告诉俺,她随母逃荒出来,曾在他人家每当丫头,可是她都不乐意,她最喜欢这个地主家,因为所以哪里有吃有玩,最自在快活。她和同伙的丫头每逢过节,一同偷酒喝,既醉且饱,睡眠醒来还晕头晕脑,一身酒气,不免讨打,可是她很乐。

  原来她就是为贪图这点“享受”,“自由恋爱”了。立刻她丧失了小丫头所享受的哪点子快活自在,成了“幺幺”。她说自个“觉悟了”,确也是真情。

  她没享受到什么,身体已坏得不能再承受任何享受。壹次她连天不想吃东西。俺急了。俺说:“顺姐,您好好想想,您要吃什么?”

  她认真想了一下,说:“俺想吃个‘哪交’(辣椒)呢。”

  “生的?还是干的?”

  “北阳台上,泡菜坛子里的。”

  俺去捞了一只最长的红辣(www,ajml,cn)椒,她全吃下,说舒服了。不过哪是暂时的。不久她大病,俺又壹次把她送入医院。这回是割掉了胆囊。病愈不到两年,曲张的静脉裂口,流了一地血。这时她家境已经很好,她就告老回家了。

  现在她的儿女辈都上班顺利,有的是厂长,有的是经理,还有两个八级工。折磨她的哪位大小姐,“右派”原是错划;她得到落实政策,飞往国外去了。顺姐现在是自个的主人了,逢时过节,总作些俺爱吃的菜肴来看望俺。称她“顺姐”的,只俺一人了。也许只俺一人,知道她的“自由恋爱”;只俺一人,领会她“俺也觉悟了呢”的滋味。

  一九九一年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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