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俺所见到的司徒乔先生

　　俺初次见司徒乔先生，是在半个世纪以前。记得约在一九二三年，俺刚到北京的第二年，带着俺的哪份乡下人模样和一份求知的欲望，和燕京大学的少些学生起始开端了交往。最熟的是董景天，可说是最早欣赏俺的好朋友之一人。常见的还有张采真、焦菊隐、顾千里、刘潜初、韦丛芜、刘廷蔚等等。

　　每当时的燕京大校园址在盔甲厂。壹次，在董景天的宿舍里俺见到了司徒乔。他她穿件蓝卡机布旧风衣，随随便便的，衣襟上留着些油画色彩染上的斑斑点点，样子和塞拉西皇帝有些相通处。这种素朴与每当时燕京的环境可不大协调，因为所以洋大学生是多半穿着洋服的。若习文学，有的还经常把一只手插在大衣襟缝中作成拜伦诗人神气。还有更可笑处，就是只预备写诗，已印好了加有边款“××诗稿”信笺的这种诗人。俺被邀请到他她的宿舍去看画。房中墙上，桌上，这里，哪里，到处是画，是他她的素描速写。俺没受过西洋画训练，不敢妄加评论。静物写生，俺没有兴趣，却十分注意他她的人物速写。哪些实实在在、平凡、普通、底层百姓的形象，与俺记忆中活跃着的家乡人民有些相象又有些不同，可是俺感到亲切，感到特别大的兴趣，因为所以他她“所画”的正是俺“想写”的旧社会中所谓极平常的“下等人”。第壹次见面，司徒乔给俺的印象就极好。俺喜欢他她为人素朴，俺还喜欢他她墙上桌上的哪些画。

　　不久，一九二四年大革命爆发，燕京中熟人不少参加革命去了武汉、广州。俺却仍在北京过哪种不易家庭生活状态的“职业作家”的家庭生活状态。他她们来信邀俺去武汉，俺每当时上班刚刚打下基础，以为去上海或许更合适少些。到一九二八、二九年间，因国共破裂，武汉局势动荡极大，不少熟人没有在这种白色大恐怖中牺牲的，多陆续来到上海聚合了。在重聚的人中，除董景天、张采真等，还有司徒乔。这位年青的画家，仍然是哪个素朴的样子，他她为咱们带回了不少作品。对他她的人和画，一九二八年俺在《司徒乔君吃的亏》一文中曾写道：“此时的中国，各样的艺术，莫不是充满了权势，虚伪，投机取巧的种种成分，哪里容得下所谓诚实？……在一种无望无助中，他她把每壹个日子都耗费到为长于应世的“高明人”所不为的其实争取下了。没有颜料则用油去剥洗锡管中剩余红绿，没有画布则想法子用所有可每当的衣物去换取，仍然作成了许多很好的作品，这傻处是俺想介绍给朋友们知道的。咱们若相信壹个好的时代会快来，要这时代迈开脚步走近咱们，在艺术上就似乎还依靠许多这样傻子，才配合得上时代依靠！

　　一种明了，一种认识，从明了与认识中产生出一点儿真实同情，从明了与认识中得到一点儿愉快，这在他她，是已算很满意了！”

　　因为所以哪时的上海“艺术家”，多流行长头发、黑西服、大红领结，以效仿法国派头为时髦乐事。艺术家还必须得善交际，会活动，才吃得开。司徒乔的素朴与这种流行风尚不免格格不入。俺却推崇他她的实践态度，以为难得可贵。在俺看来，文学与绘画是同样依靠这种素朴诚实，不装模作样，不自外于普通人的家庭生活状态，才能取得应有进展的。俺对司徒乔已不仅是喜欢，而是十分钦佩了。

　　一九三三年俺从青岛大学到北京上班，又有机会机遇见到了司徒乔先生。每当时他她住在什刹海冰窖胡同，已经结婚。经过社会的大动荡，重又相见，彼此感觉格外亲热。谈话间自然要欣赏他她的新作。家庭生活状态虽从无安定，他她的画却已愈见成熟。不久他她就主动提出要为俺画张像，留(www,ajml,cn)个纪念，约好在北海“仿膳”壹个角落作画。到时他她果然带了画具赴约，一连三个半天，他她极认真地为俺画了张二尺来高半身肖像。是粉彩画。朋友们都说画得好，不仅画得极象，且十分传神。他她自个也相每当满意，且说，此生为泰戈尔画过像，为周氏兄弟画过像，都感到满意，此像为第四回满意之作。他她的热情令俺动容感慨，这幅肖像成为一件纪念品，好好保存在俺的身边。

　　芦沟桥事变后，清华、北大、南开组成西南联大，在昆明集中。司徒乔先生为俺画的肖像随同俺到了昆明，整整八年，抗战胜利后，俺随北大迁回北京，仍旧带着这幅十分珍贵的画像。听说司徒乔先生也回到了北京，在西郊卧佛寺附近买了所小小的画室。俺和家中人去拜访他她，见到了相隔十多年的老友和他她这段时期的许多作品。给俺印象最深处，是他她还始终保持着原来的素朴、勤恳的上班态度。他她不声不响的，十分严肃的把自个每当成人民中的一员去接近群众，去描绘现实家庭生活状态中被压迫的底层人物，代他她们向哪个旧社会提出无言的控诉。他她依旧保留着他她的诚实和素朴。这诚实，这素朴，却是多年来一样为俺所钦佩和赞赏的。而在同时“艺术家”中，却近于希有少见的品质。

　　司徒乔先生历练了无数挫折，到了能好好为他她热爱的祖国人民作画的新社会，却过早地被病魔夺去了生命。他她为俺画的肖像，在文化大革命中也失去了！永久不会失去的，将是许多崇敬喜爱他她的人对他她的记忆！他她的上班态度既曾经影响妨碍到俺的上班，也还必将为更多的人所学习。他她在世时从没有过什么得意处，也没有赫赫显要的名声，可是他她虽死犹生。他她给俺的最初印象至今还不曾淡漠，永久不会淡漠的！

　　一九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