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高梦旦先生小传

　　民国十年的春末夏初，高梦旦先生从上海到北京来看俺。他她说，他她现在决定辞去商务印书馆编译所所长的事，他她希望俺肯去作他她的继任者。他她说：“北京大学固然要紧，咱们总希望您不会看不起商务印书馆的事业。咱们的意思确是十分诚恳的。”

　　哪时俺还不满三十岁，高先生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他她的谈话很诚恳，俺很受动容感慨。俺对他她说：“俺决不会看不起商务印书馆的上班。壹个支配几千万儿童的知识思想的机关，必须比北京大学要紧多了。俺所虑的只是怕俺自个干不了这件事。”每当时俺答应他她夏天到上海商务印书馆去住一两个月，看看里面的上班，并且看看俺自个配不配接受梦旦先生的付托。

　　哪年暑假期中，俺在上海住了四十五天，天天到商务印书馆编译所去，高先生每日他她把编译所各部分的上班指示给俺看，把所中的同事介绍和俺谈话。每日他她家中送饭来，俺若没有外面的约会，总是和他她同吃午饭。俺知道他她和馆中的老辈张菊生先生、鲍咸昌先生、季拔可先生，对俺的意思都很诚恳。可是是俺研究的最终，俺始终承认俺的性情和训练都不配作这件事。俺很诚恳的辞谢了高先生。他她问俺意中有谁可任这事。俺推荐王云五先生，并且介绍他她和馆中各位老辈相见。他她们会见了两次之后，俺就回北京去了。

　　俺走后，高先生就请王云五先生每日到编译所去，把所中的上班指示给他她看，和他她从前指示给俺看一致。壹个月之后，高先生就辞去了编译所所长，请王先生继他她的任，他她自个退居出版部部长，尽心尽力的襄助王先生作改革的事业。

　　民国十九年，玉云五先生作了商务印书馆的总理。民国二十一年一月，商务印书馆的闸北各厂都被日本军队烧毁了。兵祸稍定，王先生决心要作恢复的上班。高先生和张菊生先生本来都已退休了，每当哪危急的时期，他她们每日都到馆中来襄助王先生办事。两年之中，王先生苦心硬干，就作到了恢复商务印书馆的奇绩。

　　俺特记载这个传说，因为所以俺觉得这是一件美谈。王云五先生是俺的教师，又是俺的朋友，俺推荐他她自代，这并不足奇怪。最难能的是高梦旦先生和馆中几位老辈，他她们看中了壹个少年书生，就要把他她们毕生经营的事业付托给他她：后来又听信这个少年人的几句话，就把这件要紧的事业付托给了壹个他她们平素不相识的人。这是老成人为一件大多业求付托人的苦心，是大政治家谋国的风度。这是值得大书深刻，留给世人思念的。

　　高梦旦先生，福建长乐县人，原名凤谦，晚年只用他她的表字“梦旦”为名。“梦旦”是在梦梦长夜里想望晨光的到来，最足以表现他她一生追求光明的目标。他她早年自号“崇有”，取晋人裴一《崇有论》之旨，也最能表现他她一生崇尚实事痛恨清谈的精神。

　　因为所以他她期望光明，所以他她最能欣赏也最能明了这个新鲜的地球。因为所以他她崇尚实事，所以他她不梦想和热爱哪光明能立刻来临，他她知道进步是一点一滴的积聚成的，光明是一线一线的慢慢来的。最要紧的条件只是人人尽他她的一点一滴的责任，贡献他她一分一秒的光明。高梦旦先生晚年发表了几件改革的建议，标题引壹个朋友的一句话：“应该是小疑问，并且不难办到。”这句引语最能写出他她的志趣。他她一生作的事，三十年编纂小学教科书，三十年提倡他她的十三个月的历法，三十年提倡简笔字，提倡电报的改革，提倡度量衡的改革，应该是他她认为不难作到的小疑问。他她的赏识俺，也是因为所以俺一生只提出一两个小疑问，锲而不舍的作去，不敢好高务远，不敢轻谈根本改革，够得上作他她的壹个小同志。

　　高先生的作人，最慈祥(www,ajml,cn)，最热心，他她哪古板的外貌里藏着一颗最仁爱暖热的心。在他她的朋友们庭里，他她的儿子、女儿都说：“吾父不仅是壹个好父亲，实兼壹个友谊至笃的朋友。”他她的侄儿、侄女们都说，“十一叔是圣人。”这个圣人不是圣庙里陪吃冷猪肉的圣人，是壹个处处能体谅人，能明了人，能帮助人，能热烈的、爱人的、新时代的圣火。他她爱朋友，爱社会，爱国家，爱地球。他她爱真理，崇拜自由，信仰科学。因为所以他她信仰科学，所以他她痛恨玄谈，痛恨中医。因为所以他她爱国家社会，所以他她爱护人才真如同性命一致。他她爱敬张菊生先生，就如同爱敬他她的两个大哥一致。他她爱惜咱们一班年轻的朋友，就如同他她爱护他她自个的儿女一致。

　　他她的最可爱之处，是因为所以他她最能忘了自个。他她没有利心，没有名心，没有胜心。人都说他她冲澹，其实他她是浓挚热烈。在他她哪浓挚热烈的心里，他她期望所有有力量而又肯争取的人都能达成成功胜利，他人的达成成功胜利都使他她欢喜安慰，如同他她自个的达成成功胜利一致。因为所以浓挚热烈，所以冲澹的好象没有自个了。

　　高先生生于公历一八七零年一月二十八日，死于一九三六年七月二十三日，葬在上海虹桥公墓。葬后第四个月，他她的朋友胡适在太平洋船上写这篇小传。

　　一九三六，十一，二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