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父亲的死

　　壹个人不管多大多高年纪上没有了父母，他她都成了孤儿。他她走入这个地球的门户，他她走出这个地球的屏障，都随之塌陷了。父母在，他她的来道是眉目清楚的，他她的去道则被遮掩着。父母不在了，他她的来道就变得模糊，他她的去道反而敞开了。

　　俺的这个感觉，是在父亲死后忽然产生的。俺说忽然，因为所以父亲活着时，俺丝毫没有臆想到到父亲的存在对于俺有什么要紧。从少年时代起，俺和父亲的关系就有点疏远。哪时间时候家里子女多，负担重，父亲心情不好，常发脾气。每逢这种情形，俺就每当他她面抄起一本书，头不回地跨出家门，久久躲在外面看书，表示对他她的抗议。后来俺到北京上学，第一封家信洋洋洒洒数千言，对父亲的教育方法进行了全面批判。听说父亲看了后，只是笑一笑，对弟妹们说："您们的大哥是个理论家。"

　　年纪渐大，子女们也都成了人，父亲的脾气是愈来愈温和了。然而，每次去上海，俺总是忙于会朋友，很少在家。就是在家，和父亲好似也没有话可说，仍然有一种疏远感。有一年他她来北京，壹个天气晴朗的日子，他她突然提议和俺一起去游香山。俺有点惶恐，怕一道上两人相对无言，彼此尴尬，就特意把壹个小侄子也带了去。

　　俺实在是个不孝之子，近期十余年里，只给家里写过一封信。哪是在老婆怀孕往后，俺知道父母一样盼俺有个小孩子，便把这件事每当作好消息报告了他她们。俺在信中说，俺和老婆都希望生个女儿。父亲立刻给俺回了信，说不管生男生女，他她都喜欢。他她的信确实洋溢(www,ajml,cn)着欢喜之情，俺心里看透，他她也是在为好不容易收到俺的信而高兴。谁能臆想到，仅仅几天之后，就接到了父亲的死讯。

　　父亲死得很突然。他她身体一向很好，谁都断言他她能长寿。哪天早晨，他她像往常一致提着菜篮子，到菜场取奶和买菜。接着，步行去单位处理一件公务。然后，因为所以半夜里曾感到胸闷难受，就让大弟陪他她到医院看病。一检查，广泛性心肌梗塞，立即抢救，同时下了病危通知。中午，他她对守在病床旁的大弟说，不要大惊小怪，没事的。他她真的不相信他她会死。可是，一小时后，他她就停止了呼吸。

　　父亲终于没能看到俺的小孩子出生。如俺所希望的，俺得到了壹个可爱的女儿。谁又能臆想到，俺的女儿患有绝症，活到一岁半也死了。每臆想到俺哪封报喜的信和父亲喜悦的回应，俺总感到对不起他她。好在父亲永久不会知道这幕悲剧了，这于他她又未尝不是件幸事。可是俺自个作了一回父亲，体会了作父亲的心情，才内疚地臆想到到父亲其实一样有和俺亲近少些的理想和愿望，却被俺哪么矜持地回避了。

　　短短两年里，俺被厄运纠缠着，接连失去了父亲和女儿。父亲活着时，尽管俺也时常沉思死亡疑问，可是总好似和死还隔着一道屏障。父母健在的人，至少在心理上会有一种离死尚远的感觉。后来俺自个作了父亲，却未能为女儿作好这样一道屏障。父亲的死使俺觉得俺住的屋子塌了一半，女儿的死又使俺觉得俺自个成了一间徒有四壁的空屋子。俺一向声称壹个人无须历尽苦难就能体悟人生生命的悲凉，现在俺知道，苦难者的体悟毕竟是有着完全不同的分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