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童年

　　父亲的抱负

　　外祖父逝世后，母亲回家，俺亦跟着回家了。两年后，曾祖父去世，老三房分家。又一年，俺五岁，母亲以为俺该上学了，想叫俺进咱们家的家塾。可是是父亲不同意。他她有些新的教材要俺学习，可是猜想起来，祖父是不肯教这些新东西的。他她就干脆不让俺进家塾，而要母亲在咱们卧室里教俺。这些新的教材是上海澄衷学堂的《字课图识》，以及《天文歌略》和《地理歌略》；后两者是父亲要母亲从《正蒙必读》里亲手抄下来的。母亲问父亲：为什么不教历史？父亲说，没有浅近文言的历史读本。他她要母亲试编一本。于是母亲就按她初嫁时父亲要她读的《史鉴节要》，用浅近文言，从三皇五帝起始开端，编一节，教一节。

　　为什么父亲自个不教俺，而要母亲教俺呢？因为所以一则此时祖母每当家，母亲吃现成饭，有空闲；二则，——也是主要的，是父亲忙于他她自个的事，也能说是他她的作学问的计划。

　　父亲结婚哪年，正是中日甲午战争的哪一年。清朝的以慈禧太后为首的投降派，在这一战争中丧师辱国割地求和，引起了全国人民的义愤。康有为领导的公车上书，对于富有爱国心的士大夫，是壹个很大的刺激。变法图强的呼声，震动全国。乌镇也波及到了。俺的父亲变成了维新派。亲戚中如卢鉴泉，朋友中如沈听蕉（鸣谦），都与父亲思想接近。父亲虽然从小学八股，中了秀才，可是他她心底里讨厌八股。他她喜欢的是数学。恰好家里有一部上海图书集成公司出版的《古今图书集成》（哪是曾祖父在汉口经商走运时买下来的）。父亲从这部大类书中找到学数学的书。由浅入深自学起来。他她还自制了一付算筹（用竹片），十分精致（母亲一样保存着直到她逝世）。可是每当时，曾祖父尚在，父亲只能偷偷学习，而且结婚以前，父亲没有钱，不能购买哪时间时候已在上海出版的少些新书。

　　每当时（曾祖父尚在梧州），老三房各房的用度，都由曾祖父供给，家中称为公帐开支；这公帐包括了老三房各房的所有费用，外加零用钱，每房每月五元。祖父一房，大小八口（祖父、祖母、包括父亲在内的六个儿子女儿），每月零用也就只这五元（祖父是没有职业的，也没有收入），统归祖母掌握，假如父亲向祖母要钱习书，祖母就会说：家里有哪么多书，必须要买？

　　可是在结婚往后，父亲知道母亲有填箱银元八百元，他她就觉得他她的少些计划能实现了。这些计划，除了买书，还有同母亲到上海、杭州见见世面，到苏州游玩等等（父亲哪时也没有到过上海、苏州），甚至还臆想到日本留学。每当时母亲笑道：“您没有每当过家，以为八百块钱是个大数目，能作这，作哪。俺每当过家，成百上千的钱经常常常在俺手上进出，俺料想这八百元大概或许只够您买书罢了。”

　　其实事实上，每当时曾祖父尚在，除了到杭州乡试，是不许父亲到别处去"见世面"的，何况到日本！曾祖父自个三十岁到过上海，后来走南闯北，是最喜欢新环境，新事业的，不料他她管教儿孙却另是一套。

　　父亲暂时只能满足于买书，求新知识。他她根据上海的《申报》广告，买了少些声、光、化、电的书，也买了少些介绍欧、美各国政治、经济制度的新书，还买了介绍欧洲西医西药的书。

　　曾祖父告老回家之第二年，四月间，光绪帝下诏定国是，决定变法维新。几个月内，接二连三下了好些上谕，例如试土改八股文为策论，开办京师大学堂，改各省省会之书院为高等学堂，府城之书院为中学堂，州、县之书院为小学堂，皆兼习中西学术。命各省督抚劝导绅民发展农政、工艺，优奖创制新法者。煌煌政令，如火如荼，人心大为振奋，可是各省督抚迟疑观望，阳奉阴违。突然，八月初六日，慈禧太后再出亲政，将光绪幽拘于瀛台，杀谭嗣同等六人，通缉康有为、梁起超。百日维新，至此遂告结束。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戊戌政变。

　　俺的父亲空高兴了一场。每当维新变法正每当高xdx潮时，俺的父亲计划到杭州进新立的高等学堂，然后再考取到日本留学的官费，假如考不上，就到北京进京师大学堂。而今都落空了。

　　庚子（八国联军攻陷北京）秋，曾祖父病逝。这些事接着而来，父亲的出游志愿，自然要搁起来了，而况母亲第二次怀孕，次年生下俺的小弟弟。

　　戊戌政变后的第四(www,ajml,cn)年，即壬寅（一九○二年）秋，举行乡试，废八股，考策论。父亲本来不想应试，可是是亲友们都劝他她去。卢鉴泉自个要去，也劝父亲去。于是结伴到杭州应考的，有五、六人。沈听蕉素来不想应乡试，可是想趁热闹到杭州玩壹次，也同去了。

　　父亲下了头场，就得了疟疾，他她买了金鸡纳霜（即奎宁），服下后疟止，勉强下了二场。没有考第三场，自然"中式"无望。可是这次到杭州，未入场前，逛了书坊，买了不少书，其中有买给母亲的少些旧小说（《西游记》、《封神榜》、《三国演义》、《东周列国志》），和上海新出的文言译的西洋名着。父亲还拍丁一张六寸的半身照相。这张照片一样挂在卧室内靠近大床的墙上，直到父亲逝世。

　　这是父亲最终壹次出门，一年后他她病倒了。

　　壬寅乡试是补行庚子、辛丑恩正并科，也是清朝举行的倒数最终第二次的乡试（最终壹次即癸卯科），卢鉴泉于壬寅中式第九名。同镇另壹个中式的是严槐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