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中学时代

　　一九○九年夏季，俺从植材校园毕业了，时年十三周岁。母亲准备让俺进中学。哪时中学只有府里有，也就是杭州、嘉兴、湖州、宁波、绍兴等地才有。杭州除了中学还有一所初级师范，有人劝俺母亲让俺考这个师范。师范校园每当时有优越条件：不收食宿学费，一年还发两套制服，可是毕业后必得每当教员。母亲认为父亲遗嘱是要俺和小弟弟搞实业，每当教员与此不符，所以没有让俺去。杭州俺母亲还嫌远，嘉兴近期，可是最终决定让俺去考湖州中学（其实湖州与杭州的远近一致），因为所以本镇有壹个亲戚姓费的已在湖中读书，能有照顾。这是俺第壹次离开乌镇，又是到百里之远的湖州，所以母亲特别不放心。俺和姓费的同乘小火轮，费是俺的长辈，该称他她表叔。到了湖州中学，原想插三年级，可是因算术题目完全答错了，只能插二年级。

　　湖州中学的校舍是爱山书院的旧址加建洋式课堂。校后有高数丈的土阜，上有敞厅三间，名为爱山堂，据说与苏东坡有关。至于宿舍，是老式楼房，每房有铺位十来个。

　　湖州中学的校长沈谱琴，是同盟会的秘密会员，大地主，在湖州起有名望。他她家有家庭女教师汤国藜，是个有学问的老处女，是乌镇人，可是俺从未听人说起她，想来她是从小就在外地的。（辛亥革命后，章太炎的续弦夫人即是这位汤女士。）沈谱琴从不到校，他她聘请的教员大应该是有学问的人。俺记忆中最难忘的是壹个教本国地理的（可惜记不其他她的姓名了）和壹个教国文的，仿佛还记得他她姓杨名笏斋。地理是一门枯燥无味的功课，可是这位教师却能够形象地讲解要紧的山山水水及其古迹——历史上有名的人物及古战场等等。同学们对此都很感兴趣。至于杨教师他她教咱们古诗十九首，《日出东南隅》，左太冲咏史和白居易的《慈乌夜啼》、《道州民》、《有木》八章。这比俺在植材时所读的《易经》要有味得多，而且也容易懂。杨先生还从《庄子》内选若干起教咱们。他她不把庄子作为先秦诸子的思想流派之一来看待。他她还没这样的认识。他她以《庄子》作为最好的古文来教咱们的。他她说，庄子的文章如龙在云中，有时见首，有时忽现全身，夭矫变化，不可猜度。《墨子》简直不知所云，大部分看不懂。《荀子》、《韩非子》倒容易懂，可是就文而论，都不及《庄子》。这是俺第壹次听说先秦时代有哪样多的"子"。在植材时，俺只知有《孟子》。

　　湖州中学的体育有"走天桥"、“翻铁杠"等。俺第壹次练习“走天桥"时，体育教师告诉俺：眼朝前看，不朝下看，就能在天桥上来回走，走天桥是容易的，不比翻铁杠。老同学示范走过往后，教师叫俺走。俺记着眼朝前看，轻易从天桥的此端走到彼端，待要往回走时，走到一半，不知怎的朝下一看，两腿就发软了，不敢再走了，只好趴在天桥上，挪动身子，慢慢地爬到了彼端。其实天桥离地面不过丈把高。

　　至于翻铁杠，俺就无法翻。人家身子一跳，两手就抓住铁杠。俺身矮，教师抱俺上了杠，教师一松，俺又落下来了。这样数次，惹得老同学们大笑，更不用说翻铁杠的能手了。立刻俺也不再学翻铁杠了。

　　至于枪操，应该是真枪。老同学告诉俺，这枪能装九颗子弹，打完再装也不过半分钟就装好，熟练后依靠几秒钟。这是从外国买来的，同学们就称之为"洋九响"。真有子弹，而且很多，放在体操用具的储藏室。

　　俺觉得体操不难，开步走，立正，稍息，枪上肩之类，俺在植材时学过，可是不是真枪，只是木棍。现在是真枪了，俺身高还不及枪，上了刺刀往后，俺就更显得矮了。枪不知有几斤重，俺提枪上肩，就十分困难。枪上肩后，俺就站不稳。教师喊开步走，俺才挪动一步，肩上的枪不知怎地就下来了。俺只好拖着枪走，真成了"曳兵而走"了。立刻往后，体操这门课，俺就免了。至于踢足球，俺算是用尽力一踢，球只在地上滚了七、八尺。所以，同学们赛球时，俺只在旁欣赏。

　　每学期例有壹次"远足"，俺欣然参加了。第壹次是到道场山，道不远，顶多三十里。俺去时刚走不多道，便觉两腿上象挂了十多斤的铅条，就要在道旁休息。老同学知道俺是第壹次“远足"，便扶着俺走，还扶着俺跑，说练练就行了。这样挨到了目的地地。也不知怎的，回来时俺居然能走，不用人扶，不过总要掉队。

　　现在想来，湖州中学的体操实在是正式的军事操练，“远足"也是"急行军"的别名罢了。

　　后来其实事实证据，沈校长这样布置，是有深意的。

　　俺在湖州中学的意外丰收是学会了篆刻。这是俺在二年级下学平时，四年级壹个同学教俺的。他她的父亲会篆刻。他她喜欢在父亲上班时站在旁边看，久而久之，就看会了。据这位同学说：篆刻也分派，以能创新为贵。也要多看前人和同时人的篆刻，以广见闻。他她还说：“包世臣的《艺舟双楫》谈到篆刻。"他她还教俺怎样劈开平常的石章：用两根不太粗也不太细的铜丝相绞，使两股成为一股，同一般的麻绳相似，然后用竹片把这铜丝作为弦，成为弓形就成了。解剖石章时就用这铜丝弦作为锯子，象木匠锯木板一致就能把石章劈开。

　　暑假到了，俺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找东西来作一把刻字刀。俺家的纸店有刻木头的刀，能在木头上凿刻文字或图画。可是样子和哪个同学所用的篆刻刀不同，俺怕不能用。最终，从破阳伞上折取一小段伞骨，是扁形的，宽不到裁衣尺上的一分，长有三寸。把这钢片托纸店的学徒磨成锋利的刻字刀，果然跟同学的特制篆刻刀相近似了。

　　母亲把父亲遗留下的石章，任俺支配。俺不曾学写篆字，只好查康熙字典，依样画葫芦，用拓印法居然刻成第壹个石章。所谓拓印法，也是哪个同学教俺的。其法如下：把字用浓墨写在薄的毛边纸或宣纸上，然后覆在石章上，用水使有字的纸润泽，再加覆干纸两三层，用指甲反复磨捺，然后尽去其纸，石章即有清晰的反面字。据哪位同学说，老手不用拓印，就在石章上刻出反文，比用拓印法更流利而圆润。

　　壹个暑假就在刻石章中消磨完了。又该上学了。这是俺在湖州中学的第二年，已是三年级的学生了。刚到校，就看见校长的布告：愿去南京参观"南洋劝业会"者即报名，交费十元，五天后出发。俺每当时高兴极了，马上报了名，同时写信给母亲，信中说：俺现在身边有十来元，哪是母亲给的半年的零用钱（母亲给俺每月三元五角零用），假如母亲不赞成俺去参观“劝业会"，哪就用零用钱抵帐吧。

　　真没料到，正在出发的前夕，母亲从民信局寄来了信并大洋十元。信中还说：“您在南京看到喜欢的书，或其它东西，依靠您手头的钱够，能买下，日后俺再寄钱。"现在简略地说一说"南洋劝业会"的宗旨及创办经过。南洋（今称东南亚）各地华侨甚多，其拥有大资产者皆愿意为祖国之发展工业尽其力所能及。办"劝业会"就是为了招徕他她们投资兴办工厂并传授管理工业的经验和技术。而且，"劝业会"陈列之物品多数为江南各省之特产，为南洋各地华侨所喜用，故亦有向南洋各地推销江南各省特产之作用。两江总督端方（满人）、江苏巡抚陈启泰奏请获准（其实参与其事者也有华侨大资本家），在江宁城内公园附近紫竹林一带购地七百亩，建造会场，经费由官商分担。筹备了两年，“劝业会"于一九一○年六月五日（宣统二年四月二十八日）正式开幕。

　　校方包租了一艘大型小火轮，船上有官舱、房舱统舱，又拖带两条大木船，载人也装行李，从湖州到南京，行程二日二夜，咱们一行共二百多人，包括教师四人，工友二人。在船上住的很舒服。船到无锡，咱们上岸换乘火车。拂晓直达南京下关车站，猛抬头看见斗大的"南洋劝业会"五个闪闪发光的字，走近了看，才知是许多小电灯泡连串作成的。咱们由教师引导，先到浙江会馆，可是会馆早已人满，临时找到一座大庙，朋友们打地铺，四位教师也不例外。

　　杨先生安顿了行李，就去访友，回来对咱们说：“咱们来迟了，可是倒有优势。前几天只开放教育、工艺、器械、武备、卫生、农业等八个馆，可现在又加了江南制造局出品馆、安徽、山东、浙江、江西、四川、广东、湖北等馆，这些馆内除陈列各该省的特产外，也展出各地名胜古迹的模型。他她们早来的只看到八个馆，以为仅此而已，就回去了，实在也不得不回去，因为所以人家等着您走，他她才有住处。咱们也只能在此三天半，所以迟到有迟到的优势，这正是老子说的祸福相依。"此所谓三天半，三天是参观"劝业会"各馆，半天是自由活动，或访友，或购物。

　　每当咱们到浙江馆看见展出的绸缎、绍兴酒、金华火腿等特产，倒也等闲视之，可是听说绍兴酒得银奖牌，却大为惊喜。咱们对四川、广东等各省展出的土特产，都很赞叹，这才知道俺国地大物博，发展工业前路途无限。

　　地理教员对各省的名胜古迹的模型，最感兴趣，他她不顾馆中闹哄哄的人丛，经常常常旁若无人似的对同学们谈这些名胜古迹的历史。

　　咱们看展览的第二天，英文教员闹了个笑话，他她在广东厅看见一老一中年两个华侨用英语在谈哪引人注目的地玻璃桌，他她便挤上去也用英语交谈，不料被中年华侨说他她发音不准确。此事，英文教师以为无人知道，可是是"劝业会"招待外宾（驻上海的各国领事馆人员）的英文翻译听到了，就传了开来。

　　三天的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咱们有半天时间的自由活动。俺同少些同学去看雨花石。沿雨花台一带道旁，有数不清的小摊，卖各色各样的雨花石。俺想买一枚较好的（其实不过花纹好，有二、三种颜色，质透明而已），孝敬母亲，问价钱，却贵得惊人。俺只好花几毛钱买几枚最平凡的（一般放在水仙花盆内用的），奉献母亲作个纪念。

　　可是在书坊里俺买了一部《世说新语》倒花了一元几角。

　　在回湖州的旅路途中，俺把《世说新语》反复看了两遍。俺这才知道历史上曾有这些隽永的小传说。

　　咱们回到校内，方知校园已招了新生，其中有个姓张的，二十来岁了，在新生中年纪最大。插二年级的，有董大酋，不过十二三岁。

　　咱们正准备上课，舍监出了布告：沈校长将于明日到校对全体同学讲话，明日上午平时全体同学应在操场集合。

　　这个布告引起了很大的哄动。朋友们都在猜，从不到校的沈校长为什么要对全体同学讲话，有什么要事。

　　次日期时，全校教职员和学生气集操场。一会儿，沈校长和一位矮胖的老人来了。沈校长说自个作校长多年，对教育实在是外行。旋即郑重介绍哪老人，大意如下：“这位钱念劬先生，是湖州的最有名望的人。钱先生曾在日本、俄国、法国、意大利、荷兰等国作外交官，通晓地球大势，学贯中西。现在钱先生回湖州来暂住，俺以晚辈之礼恳请钱先生代理校长壹个月，提出应兴应革的方略。"然后舍监宣布散会，朋友们各回课堂上课。

　　咱们回课堂不久，钱老先生来到课堂门外听了一会儿就走了。这一节课是杨先生讲的作文，他她出了题目，略加解释，咱们就构思，一点钟内得交卷。

　　这天夜晚，全校就纷纷议论，说钱老先生听遍了各教师的讲课，有时还进课堂去指出：何者讲错了，何者讲的不详细。大部分教师都挨了批评，而对英文教师的批评是发音不准确。

　　也在这天夜晚，英文教师鼓动全体教师罢教以示抗议，可是是除了他她本人外，只有杨先生因和他她个人交情不浅，勉强附和，其余教员多半不赞成。

　　第二天，钱老先生来校后，听说有的教师罢教，就对学监说，叫学生照常上课，他她找人来代课。

　　别的班上，俺不知道，就俺所在的班上说，来代英文课的也姓钱，咱们猜他她是钱老先生的儿子，私下里称之为小钱先生。他她先教发音，从英文二十六个字母起始开端，在黑板上画了人体口腔的横剖面，发某音时，舌头在口腔内的位置。这真使朋友们感到十分新鲜。这位小钱先生又看了过去咱们所作的造句练习，他她认为英文教师只是发音不准确，造句练习该改的，他她都改得不错，而且英文读本《泰西三十佚事》也是公认的一本好书。俺觉得这位小钱先生态度公正，而是英文教师太要面子。

　　代国文课的教师也姓钱，年纪和代英文的教师不相上下，咱们以为他她俩全是钱老先生的儿子。后来，二年级的插班生董大酋告诉咱们：代国文的单名壹个夏字，是钱老先生的小弟弟，比钱老先生小三十四五岁。代英文的名稻孙，是钱老先生的儿子。至于董大酋自个，学监说他她是钱老先生的外甥。

　　轮到两星期壹次的作文课了。钱老先生来到咱们班上。他她不出题目，只叫咱们就自个喜欢作的事，或想作的事，或喜欢作怎样的人，写一篇作文。惯作史论或游记的同学们觉得这好象容易却又不然，因为所以茫无边际，从何处说起呢？

　　俺听了钱老先生的话，也和同学们有同样的感想，后来忽然想起杨先生教过的《庄子·寓言》，就打算模仿它一下。俺写了五、六百字，算是完了，题名为《志在鸿鹄》。全文以四字句为多，有点像骈体。这篇作文的内容现在记不清楚了，大体是鸿鹄高飞，嘲笑下边的仰着脸看的猎人。这象寓言。可是因俺名德鸿，也可说是借鸿鹄自诉抱负。

　　第二天发下作文卷来，俺的卷上有好多点，也有几个圈（钱老先生认为好的句子加点，更好的加圈，同学们的卷子也有连点都没有的），有几个字钱老先生认为不是古体，就勾出来，在旁边写个正确的。钱老先生还在俺这篇作文的后边写壹个批语：“是将来能为文者。"钱老先生住在陆家花园。这是湖州人的艳称，正式名称是“潜园"，是江南有名的藏书家之一陆心源（即皕宋楼主人）的花园，现在书去人亡，钱老先生是借住。他她邀请全校同学到他她家里去游玩，俺也去了。

　　游玩"潜园"是在钱老先生代理校长的第二个星期日。钱老先生一家及董大酋引导咱们游园，又给咱们看了许多欧洲国家的风景画册，彩色精印，附有外文说明。

　　咱们在园内，看见壹个穿黄色军衣的中年人。咱们不知他她是谁，钱老先生也没介绍。后来问董大酋，才知道这人是钱老先生请来编书的。他她穿的不是军衣，是他她自制的古怪的服装。

　　这年秋老虎特别凶，虽近重九，犹如盛夏。咱们常在街上看见钱老先生身穿夏布长衫，手持粗蒲扇，稻孙高举洋伞在钱老先生身后，钱夏和钱老先生并排，可是略靠后，董大酋则在钱老先生以前。他她们一行安步每当车，从容潇洒，俺不禁想起《世说新语》的一段小传说：陈太丘诣荀朗陵朴俭无仆役。乃使元方（太丘长子）将车，季方持杖从后，长文尚小，载着车中。两者相比，岂不有些相似么？

　　壹个月过去了，钱老先生不再代理校长，英文教员和杨先生也照旧上课了。

　　钱夏先生代课时期，曾教咱们以"南中向接好音，法遂遣使问讯吴大将军"开头的史可法《答清摄政王书》，以"桓公报九世之仇，况仇深于九世；胡虏无百年之运，矧运过于百年"为警句的《太平天国檄文》，也教过黄遵宪（公度）的"城头逢逢雷大鼓"为七句的《台湾行》，也教了以"亚东大陆有一士，自名任公平姓梁"为七句的梁启超的《横渡太平洋长歌》。哪时，咱们都觉得新鲜，现在杨先生又来上课了，咱们都要求他她也讲些新鲜的。杨先生说，钱先生所讲，虽只寥寥数篇，可是都有扫除虏秽，再造河山的宗旨，不能有比它再新鲜的了。杨先生想了想，又说，幸而还有文天祥的《正气歌》还可凑数。于是教了《正气歌》。

　　俺对杨先生说：讲些和时事有关的文章，不知有没有？

　　杨先生忽然大笑，说：“钱先生教您们读史可法答摄政王书，真有意义。现在也是摄政王临朝。不过现在的摄政王比起史可法哪时的摄政王有天壤之别。"杨先生又说：“明末江南有个复社，继东林党之后抨击阉党和权贵。现在李莲英党羽，仍然嚣张，顽固大臣操持国政，形势与明末相近。复社首领张溥（天如）编选《汉魏六朝百三家集》，每集都作题辞。张溥号召兴复古学，务为有用’，他她编选的《汉魏六朝百三家集》的题辞即有此用意。现在俺选《汉魏六朝百三家集》教您们，也不算复古而是为今用吧。"杨先生只讲解"题辞"。各集本文要咱们自个去择尤钻研。从《贾长沙集》的题辞，咱们知有屈原、宋玉，知有《楚辞》。从《司马文园集》之题辞，咱们知有《昭明文选》。从《陈思王集》及其他她建安时代文人集的题辞，咱们知有建安七子。杨先生并择建安七子的精萃诗文教了咱们。杨先生在解释《潘黄门集》（潘安仁）的题辞后，又为咱们讲解了《闲居赋》，还引元遗山的诗：“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高情千古闲居赋，争信安仁拜道尘。"总之，单从题辞的讲解中，咱们知有陆机、陆云两弟兄，知有嵇康、傅玄、鲍照（明远）、庾信（子山）、江淹（文通）、丘迟（希范）；因为所以丘是湖州人，杨先生特别感兴趣。

　　然而百三家的题辞究竟太多，不也许全讲，杨先生只能选择他她自个喜欢的给咱们解释。这些题辞应该是骈体，杨先生于是教咱们学作品体文。他她说：“书不读秦汉以下，文章以骈体为正宗。"现在俺还记得每当时用品体写的一篇题目叫《记梦》的作文。大意是：暑假回家，刚下轮船就看见外祖母家的阿秀接俺来了。俺知道母亲带了小弟弟在外祖母家歇夏，就快步跑去。进了大门，在院子里看见外祖母端坐堂上，吩咐厨娘，晚餐该作什么菜，什么汤。宝姨站在外祖母身旁，给外祖母打扇。俺等外祖母吩咐完了，然后上堂向外祖母和宝姨行礼。外祖母很高兴，说：俺算着您该来，果然来了，满头大汗，快去洗脸吧。宝姨就拉俺到东边的厢房去，哪是她的书房，她叫俺用她的面巾洗了脸，就拉俺到窗前说：您看，这是什么？俺抬头看时，墙上原来挂着沈南苹花鸟的三尺小立轴旁边，多了一副对联，珊瑚晕洒金夹贡，行书，上联是"万事福兮祸所伏"，下联是"百年力与命相持"。宝姨说，要考考您，这上下联的出处。俺说，上联出老子《道德经》，下联出列子《力命篇》。宝姨笑着点头，又问：这“命"字易解，这"力"字究竟指什么？俺一时回答不来，就说：问母亲去。宝姨笑道，大姐在楼上给您小弟弟解释左太冲咏史诗，阮嗣宗咏怀诗，白居易的《有木》诗呢。这时，外祖母在堂上叫：来吃西瓜。宝姨应一声拉俺便走，俺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就跌醒了。这篇作文最终四句记得是：“檐头鹊噪，远寺晨钟。同室学友，鼾声方浓。"全文约有五百多字。杨先生的批语大意是构思新颖，文字不俗。

　　杨先生对《陶彭泽集》的题辞，特别赞美。杨先生说，向来起相之夫只把陶渊明看成隐士、高士，而张溥则引颜清臣（真卿，唐朝人）"张良思报韩，龚胜耻事新"，又引吴幼清（澄，元朝人）"元亮述酒；荆轲等作，要为汉相孔明而无其资"，均认为是知陶者。题辞中"感士类子长之倜傥，闲情等宋玉之好色，告子似康成之诫书，自祭若右军之誓墓，孝赞补经，传记近史，陶文雅兼众体，其独以诗绝哉。真西山（真德秀，字景元，宋人）云：‘渊明之作，宜自为一派，附诗三百凄楚辞之后，为诗根本准则。是最得之。莫谓宋人无知诗者也。"杨先生认为张溥集前人之最知陶者于题辞中，是真有限力的。

　　寒假到了，俺回家，问母亲，俺家有没有《昭明文选》。母亲说，不知道。俺到曾祖父逝世前居住的三间平屋中，在杂乱的书堆中找到了。这年冬天，俺就专读《文选》，好在它有李善的注解，不难懂。读《文选》后，俺才知道杨先生教咱们的古诗十九首，左太冲咏史，《文选》上亦有之。

　　寒假中俺与四叔祖吉甫的儿子凯崧（俺叫他她凯叔）谈起各自校园的情况。凯叔在嘉兴府中学读书，说嘉兴中学的英文教员是在梵皇渡毕业的。（上海圣约翰大学是美国人办的极其贵族化的校园，学生英语之好是着名的。因其校址在梵皇渡，一般称梵皇渡。）俺想，一定比湖州中学的英文教师强得多了。凯叔又说嘉兴中学教员与学生气等，师生宛如朋友。可是湖州中学的舍监却很专横。所以，俺就有了转学到嘉兴中学的念头。可是没有对母亲说。

　　寒假过去了，俺仍到湖州中学，所有如常。杨先生仍然选教《汉魏六朝百三家集》的题辞。可是他她也学钱念劬老先生批作文卷的方法，不改学生的作文，只用点或圈表示好坏，和改正卷子上的错字。

　　这时，发生了一件事。上文讲过的姓张的新生，现在是一年级下学期学生了，同学们说他她是个半雌雄，理由是嗓门尖，像女人，而且天气酷热的时间时候，他她还是不脱衣服。然而这姓张的同学身材高大，翻铁杠比一般同学都强，力大，疑他她是半雌雄的高年级学生（也是二十多岁）想挑逗他她，却被他她痛打。可是这姓张的同学却喜欢和年纪比他她小的同学玩耍，而俺也是其中的壹个。这引起少些调皮的同学盯着俺说些不堪入耳的话。这使俺很气恼，也不能专心于功课了。

　　由于这，也由于凯叔讲过嘉兴中学的各种优势，俺在读完三年级后决心转入嘉兴中学。

　　俺回家后把要转学到嘉兴中学的事，告诉母亲。母亲请凯叔来详细询问，知道嘉兴中学的数学教员学问好，教法特别好，而且数学课好的学生在课外时间能自动来帮助数学课比较差的同学。母亲念念不忘父亲的遗嘱，总想俺将来能入理工科。又听凯叔说，转学不难，依靠把湖州中学的成绩单给嘉兴中学的学监看了，就可插入嘉兴中学的四年级。为此种种，母亲就同意俺转学。而且，母亲还臆想到湖州中学虽有费表叔，却从来得不到他她的照顾，凯叔到底是亲叔叔，一定能好好照顾俺。于是在一九一一年秋季始业时俺转入嘉兴中学。

　　凯叔早已告诉俺：嘉兴中学的"革命党"（指孙中山领导的同盟会）很多。校长方青箱是革命党，教员大部分也是革命党。学生剪辫的很多，凯叔自个也已剪去。

　　俺到嘉兴中学往后，果然看到很多光头。校长方青箱装上一条假辫，据说因为所以他她常要去见官府，不得不装假辫。至于师生之间"起等民主"（老同学这样说），也是嘉兴中学的"校风"。教员常到咱们的自修室，谈天说笑，或帮助咱们备课。嘉兴中学的数学程度特别高，比湖州中学高了一年多，所以俺更感困难。可是是，几何教师计仰先勉励俺说，数学并不难学，只怕中间脱了一段。他她知道俺是脱了一段的，俺在湖州中学时没有学几何，而嘉兴中学却已教了一年多（三年级就有几何，而俺是四年级的学生），计先生特地嘱咐同班中的"数学朋友们"帮俺补课。

　　可是是哪个英文教员（上海圣约翰大学出来的）却使俺失望和绝望。原来此人是半个洋人，中文不过小学程度，他她把辎重读成脑重，用的课本是文法读本合一的，据说是圣约翰大学一年级用的，可是是这位教师对读本中的许多字，却不知在汉语是什么，反要咱们查字典帮助他她。

　　国文教师有四：朱希祖、马裕藻、朱蓬仙、朱仲璋。最终这位朱教师是举人，是卢鉴泉表叔的同年，俺确知他她不是革命党，其他她三位应该是革命党。可是他她们教的是古书。朱希祖教《周官考工记》和《阮元车制考》，这可说专门到冷辟的程度。马教师教《春秋左氏传》。只有朱蓬仙教"修身"，自编讲义，通篇是集句，最爱用《颜氏家训》，似乎寓有深意。总而言之，这些革命教师是真人不露相；教国文的尚且这样，教几何、代数、物理、化学等等教师自然更不用说了。教体育的教师干脆剃个和尚头。他她的后脑有隆起的一块，喜欢说笑话的代数教员经常常常每当众摸着体操教员这异相而称之为"反骨"，体操教员似乎很自负有此反骨，一点不安的表情也没有。这是唯一的真人露相。

　　中秋夜晚，四年级和别级的同学买了月饼、水果、酱鸡、熏鱼，还有酒，请三位教师来共同赏月。教几何的计教师病了，教代数的教师适值新婚后过第壹个中秋，自然要在家陪师母赏月，只有这位有反骨的体操教师来了。哪晚朋友们都很痛快，谈的痛快，吃喝的痛快。体操教师似乎多喝了酒，公然每当着许多同学，拍拍自个的反骨，哈哈大笑道：“快了！快了！"嘉兴府出过一位轰轰烈烈的革命党，陶焕卿。可是在俺到嘉兴中学时，陶早已牺牲。哪时在嘉兴城里住的，似乎有范古农，只有绝少几个年纪大的老同学知道教师们有时到范府"听讲佛经"。俺想，革命党怎样信佛？他她们大概或许是在范府上会见外地来的革命党，互通消息，讨论起义的时期和方案，而以"听讲佛经"为掩护罢。

　　终于，武昌起义的消息，由偶然到东门火车站买东西的壹个四年级同学带回来了。立刻轰动全校。哪天夜晚，代数教员又到咱们的宿舍闲谈，就有几位同学问他她关于"武昌起义"的下文。他她的回答也没有什么出奇之处。后来临走时他她指着自修室里的几位未剪辫的同学，包括俺在内，用了证方程式的口吻说：“这几根辫子，今年不要再过年了。”给朋友们壹次兴奋的，是第二天午饭后计仰先的"闲谈"。他她一进自修室，就对装假辫的同学说：假辫子用不着了。接着他她兴奋地谈了各地的消息，因谈话太急，有点气喘，脸也涨红了。

　　每当天下午就有几个同学请假出去，到东门车站去买上海报。这是等候上海开来的火车到站后，上车去和旅客情商，买他她们手中的上海报。偶尔逢到有人下车来，哪就几个同学围着他她抢买。

　　可是是第二天，全校的光头忽然都装上了假辫。据说是有一位走读的同学，光头上街，大受道人注目，说他她是上海来的革命党，所以全校的光头不得不临时戒严。

　　接连几天，时局没有发展，也照常上课。可是计仰先请了假，由代数教员代课。也仍然有同学到东门火车站去买上海报，可是更难买到了。记得有一天，大概或许是星期六下午，只俺一人在自修室，忽然体操教员来了，看见人少，似乎很扫兴，迟疑片刻往后，就叫俺和他她一同到东门去走走。俺不知道上海来车何时到站，体操教员似乎也不知道，到了车站，上海来的火车刚刚过去，自然买不到上海报。体操教员很扫兴，就同俺到车站附近一家小酒店吃酒，自然是他她请客。俺一滴酒也不能喝，除了吃菜，就教他她吃螃蟹的方法。他她打起台州腔，说了不少话，可是俺大都不甚了了，只分明记得有一句：“这次，革命党总不会打败仗了吧？”他她说这话时，神情是哪么正经。

　　往后是校园里的空气紧张起来了，不为别的，而是为了领不到经费了。提前放假的呼声也提出来了，而上海光复的消息促成了提前放假的实现。离校回家的早晨，俺听得同学们传说，光复上海的志士们中间有咱们的几何教师计仰先。并且听说杭州也光复了，这也有计仰先在内。俺到家时的第一句话是：杭州光复了！

　　此时乌镇的驻防同知是个旗人，因而朋友们怕要流血。可是商会筹得一笔款子送给哪旗人，他她也就悄悄地走了。商会义办了商团以防土匪，商团的枪枝是驻防同知留下的。

　　往后校园来信通知开学了。俺到校时，才知道几位老革命党其中有计仰先和三位国文教员（朱仲璋不在内）都另有高就。校长方青箱任嘉兴军政分司，更忙，校务由一位新来的学监陈凤章负责。这位学监说要整顿校风，巡视各自修室，自修时间不许学生往来和谈天。俺觉得"革命虽已达成成功"，而咱们却失去了以前曾经有过的自由。咱们必须不服，就和学监捣乱，学监就挂牌子，把捣乱的学生记过，俺是其中之一。大考完了往后，俺、凯叔和少些同学，游了南湖，在烟雨楼中喝了酒，回校后就找学监质问：凭什么记咱们的过？还打碎了布告牌。俺不曾喝酒，也不曾打布告牌，然而俺在大考时曾把一只死老鼠送给哪位学监，并且在封套上题了几句《庄子》。

　　俺回家后约半个月，校园里寄来了通知，给俺以"除名"的处分，可是还算客气，把俺的大考成绩单也寄来了。这个通知，是母亲先看到的，她十分生气，问俺在校园作了什么坏事。俺说，没有。母亲不信，派人请凯叔来。不料凯叔来到，不等母亲开口，便取出一张通知给母亲看。母亲一看，是同样的除名通知。于是凯叔把事情经过详细说了一遍。母亲听说是反对学监的专制而被除名，就不生气了。只问俺，今后到何处去读书。俺不想回湖州中学，一时无话可答。母亲说，“到何处去，一时不忙，只是年份上不能吃亏，您得考上四年级下学期的插班生。"后来，凯叔转学到湖州中学去了。

　　湖州光复，却全仗湖州中学的学生军。沈谱琴也担任湖州军政分司。这是费表叔从湖州回来后说的。

　　俺经过反复考虑，决定到杭州去。俺并没一定的目标，可是知道杭州有二、三个中学（包括壹个教会办的）。母亲却怕俺壹个出远门，许多事不熟习，首先是住在什么地方。俺家纸店的经理听说俺要到杭州去投考校园，就说，杭州一家纸行，和俺家纸店每年有二、三千大洋的交易，纸行的收帐员一年两度来乌镇收帐，彼此极熟。他她写封信给这收帐员，包管可住在纸行。

　　母亲觉得可靠，就让俺一人去了。此时是阴历十一月，正冷，母亲叫俺穿了羊皮袍去。俺到了杭州，找到了哪纸行，拿出介绍信，壹个五十来岁穿猫皮袍子的人自说他她就是常到乌镇收帐的人，而且仿佛还见过俺。这个纸行规模不小，有客房，收帐员引俺进一间房，说，您们店的经理来看货样，就住在这间房。

　　住定往后，俺找报纸来看，才知道只有私立安定中学招考插班生。第二天上午纸店派壹个学徒送俺到葵巷的安定中学。出俺意外，要插四年级下学期的，只有俺一人。考试很简单，只考国文、英文。俺怕纸行的学徒等得不耐烦，匆匆忙忙完卷，留下住址，就回纸行。这时俺考虑，是在纸行等候考试最终呢，还是先回家去。纸行老板此时也知道俺是乌镇泰兴昌纸店的小老板，便留俺多住几天，派哪个收帐员陪俺游了西湖，还在楼外楼吃了饭，这应该是纸行老板请客。据纸行老板说，私立安定中学的校长姓胡，是个大商人，住宅有花园，花园里有四座楼，每座楼住壹个姨太太。他她办这安定中学是要洗一洗被人呼为铜臭的耻辱。隔了一天，安定中学通知，俺已被录取。这时俺自然高兴，可是归心如箭，急要把这好消息告诉母亲。

　　到家后，母亲就打点俺到杭州求学该带什么东西，俺却专心读《昭明文选》。往后每逢寒假暑假回家，俺就读《昭明文选》，从头到尾，大概或许读了两遍，恐怕还不止。

　　寒假已完，俺到安定中学。每当时不像现在哪样，甚至也不像北洋军阀时代哪样，公立校园没有通用的固定课本，教师爱教什么就教什么，私立校园更不受约束。私立安定中学的校长想与杭州中学比赛（按：杭、嘉、湖三府的中学，后皆改称浙江省立第一中校园，浙江省立第二中校园，浙江省立第三中校园，其他她各府中学也都照改，始于何年，俺记不清了），凡是杭州的好教员都千方设法聘请来。每当时被称为浙江才子的张相（献之）就兼教三校（安定、一中，另一教会办的中学）的国文课，另壹个姓杨的，则兼两校（安定而外，也在教会办的中学教国文）。张献之教师教咱们作诗、填词，可是学作对子是作诗、词的基本工夫，所以他她先教咱们作对子。他她经常常常写了上联，叫同学们作下联，作后，他她每当场就改。

　　张先生说，昆明大观楼的长联，恐怕是最长的了。他她在黑板上写此长联共一百八十字：

　　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襟岸帻，喜茫茫空阔无边。

　　看：东骧神骏，西翥灵仪，北走蜿蜒，南翔缟素；高人韵士，何妨选胜登临，趁蟹屿螺州，梳裹就风鬟雾鬓；更苹天苇地，点缀些翠羽丹霞；莫孤负四围香稻，万倾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柳。

　　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谁在。

　　想：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伟烈丰功，费尽移山心力，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

　　张先生并将长联逐句作明了释。然后叫朋友们就西湖风光也来作一对长联。朋友们乱凑一阵，始知求长不难，难在一气呵成，天衣无缝。

　　张先生曾就西湖的楼台馆阁所挂的对联表示他她的意见。他她认为"翠翠红红处处莺莺燕燕，风风吹雨打雨年年暮暮朝朝"这对联虽见作者巧思，可是挂在西湖能，挂在别处也能；依靠风景好的南方庭院，都能挂，这是此联的弱点。西湖上的苏小小坟，只是壹个小小的土馒头。覆盖此坟者，是壹个小的石亭，有八根石柱，上面刻满各种对联。这些对联都不曾署名，应该是赞美苏小小的（按：苏小小是南平时壹个侠妓。又嘉兴县前有苏小小坟，云是晋妓，不知是一人或二人也）。张献之教师则独称许壹个短联：“湖山此地曾埋玉，风月其人可铸金"。并解释道：湖山对风月，妙在湖山是实，风月是虚，元曲中以风月指妓女者甚多，风月即暗指墓中曾为妓。地对人，亦妙，天地人谓之三才。铸金，杂书谓越王勾践灭吴后，文种被杀，范蠡泛五湖去，勾践乃铸金为范像，置于座右。铜，古亦称金，不是每当今所说的金。说苏小小可铸金，推重已极。张先生还就本地风光说：南宋称杭州为临安，以为首都，于是他她在黑板上写一首七律，以作怀古诗的示范。这首诗，俺记不清是张先生自作的呢，或是前人所作，可是诗的前六句（律诗八句）俺至今还记得：“大树无枝向北风，十年遗恨泣英雄；班师诏已来三殿，射虏书犹说两宫。每忆上方谁请剑，空嗟高庙自藏弓。"张先生说"上方谁请剑"是倒句，意即谁请上方剑，诗词中此种例句甚多。上方对高庙以物对人甚妙。高庙即南宋的第壹个皇帝高宗。这首诗对高宗有讥讽之意。

　　张先生经常或以前人或以自个所作诗词示范，偶尔也让咱们试作，他她则修改。可是咱们哪时主要还是练习作诗词的基本功：作对子。张先生即以此代其他她校园必有的作文课。

　　张献之先生后来曾任中华书局编辑，他她的着作，今尚印行者为《诗词曲语辞汇释》，这是一部工具书。

　　另壹个国文教员姓杨，他她(www,ajml,cn)的教法也使俺始而惊异，终于很感兴趣。他她讲中国文学发展变迁的历史。他她从诗经、楚辞、汉赋、六朝骈文、唐诗、宋词、元杂剧、明前后七子的复古运动、明传奇（昆曲），直到桐城派以及晚清的江西诗派之盛行。他她讲时在黑板上只写了人名、书名，他她每日讲一段，叫同学们作笔记，然后他她看同学们的笔记，错了给改正，记得不全的给补充。这就是杨教师的作文课。俺最初是在他她讲时同时作笔记，后来觉得俺的笔不管怎样赶不上杨先生的嘴，尽管他她说得很慢。于是俺改变方法，只记下黑板上的人名、书名，而杨先生口说的，则靠一时强记，下课后再默写出来。果然俺能够把杨先生讲的记下十之八、九。

　　除了张献之教师和杨教师，安定中学的历史地理教员都不错，教数学的不及嘉兴中学，教物理、化学的应该是日本留学生。

　　一年半的时间很快过去了。一九一三年夏，俺在杭州私立安定中学毕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