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疲倦

　　朋友们都已经疲倦了。想得到，要说的，都已说过了；办得到，要作的，都已作过了；剩下来还有什么呢？只觉得前路途渺茫而已。热情的高xdx潮，已成为过去，在喘息的刹哪间，便露出了疲容。

　　“咱们想得到，要说的，都已尽量的说过了；办得到，要办的，都已尽量的办过了；而事情还不过这样！"他她们说。

　　不错！在他她们既已说完所有想得到的要说的，作过所有办得到的要作的，往后，而事情还不过这样，他她们觉得没有道了，没有事作了，并且明明另有道另有事又不愿意去走去办，哪么除了"疲倦"，他她们还有什么？

　　近期爱多亚道的枪声①便把这普遍的疲倦状态揭开了幕。

　　①爱多亚道的枪声：一九二五年九月七日，上海各界群众举行国耻纪念会和游行示威后，永安纺织厂工人经过英、法租界交界处的爱多亚道时，遭到英国巡捕的殴打和枪击，多人受伤，一人被捕。

　　科学的先进者是知道怎样试验的。他她们故意打了个金枪针，看有什么反应。果然咱们大好的华胄被他她们试验出来了；金枪针打过后的反应是疲倦——低暗的呻吟与衰弱的抽搐。

　　打针者于是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道：“怎样？"这必须是新的耻辱，然而奈此人心疲倦何！

　　什么新的耻辱！可不是已经成了"债多不嫌"么？

　　咱们皇皇华胄确是老大民族，可是是近来返老还童，显出格外幼稚。人家在旁边窃窃私语道：“看呀！看他她高喊过狂跳过往后，就会疲倦；哪时就静下来了。再一会儿，又沉沉睡着了。”不幸咱们竟不出人家所料。

　　俺确信咱们这老大民族里的新生细胞在喊过跳过后并不疲倦，并不觉得无道可走，而新目标正在他她们中间流布，新势力正在蓄积，可是老民族的背脊骨——哪就是现在社会的中坚——却确已十二分的疲乏，要躺下去了。背脊骨不能再立若干时，一定要躺下去，新生细胞纵然勇气虎虎亦不中用。这便是目前普遍的疲倦状态的内幕。

　　这是脊柱衰弱症，最厉害的病症！

　　医生有法子治疗这凶症么？医生摇头道：“除非换一根少壮的脊柱。"个人的脊柱必须没法换一根，然而要换民族的脊柱总该有法子。

　　新生细胞踊跃道：“让咱们来试试支撑这个弱大的躯壳。"然而他她们不是脊柱骨，不在其位，不让谋其事，简直是白告了奋勇。

　　壹个更聪明的医(www,ajml,cn)生来了，他她提出新意见：“脊柱的灵魂是脊髓，脊柱只不过是一所房子，骨髓方是其中的主人。根本的治疗法在于换过房子里的主人，并不在于拆造房子。咱们要从脊柱里取去干枯的脊髓，换进红润多血的新脊髓！"新生细胞闻言欣然而去，争取作"换脊髓运动"。

　　可是是这个上班决非旦夕所可告成，所以这个大躯壳一定还有多少时间时候是疲容满面的躺着，不死不活不动。

　　一群年幼的细胞也昏沉沉的感觉着疲倦，可是他她们名之曰烦闷。他她们曾有过太美满的幻想，过分的希望；他她们曾经仗借哪太美满的幻想和过分的希望作兴奋剂，而热烈的活动过。譬如饮酒过度，每当时果然借力，酒醒时却分外的困顿。他她们实在是被自个的浪漫思想弄得疲倦了，却自谓为烦闷；烦闷到极处，能反动，能自杀。

　　这是疲倦的又一方式了。这种自造的疲倦有壹个简便的治疗法，就是少饮些自醉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