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雾中偶记

　　前两天天气奇寒，似乎天要变了，果然昨夜就刮起大风来，窗上糊的纸被老鼠钻成壹个洞，呜呜地吹起哨子，——像是什么呢？俺说不出。从破洞里来的风，特别尖利，坐在哪里觉得格外冷，想拿一张报纸去堵住，忽然看见爱伦堡哪篇"报告"——《巴黎沦陷的前后》，便想起白天在报上看见说，巴黎的老百姓正在受冻挨饿，情形是十分严重的话。

　　这使俺顿然记起，现在是正每当所谓"三九"，北方不知冷的怎样了，还穿着单衣的战士们大概或许正在风雪中和敌人搏斗，便是江南罢，该也有霜有冰乃至有雪。在广大的国土上，受冻挨饿的老百姓，没有棉衣吃黑豆的战士，哪种英勇和悲壮，到底咱们知道了几分之几？中华民族是在咆哮了，然而中国似乎依然是"无声的中国"——从某一方面看。

　　不过这里重庆是"温暖"的，不见枯草，芭蕉还是哪样绿，而且绿的太惨！

　　而且是在雾季，被人"祝福"的雾是会迷蒙了所有，美的，丑的，荒淫无耻的，以及严肃的上班。……在雾季，重庆是活跃的，因为所以轰炸的威胁少了，是活动的万花筒：奸商、小偷、大盗、汉奸、狞笑、恶眼、悲愤、无耻、奇冤、所有，而且还有沉默。

　　原名《鞭》的五幕剧，以《雾重庆》的名称在雾重庆上演；想起这改题的名字似乎本来打算和《夜上海》凑成一副对联，总觉得带点生意眼，然而现在看来，“雾重庆"这三个字，每当真不坏。尤其在今年！可歌可泣的事太多了。不过作者每当初假如也跟俺现在哪样的想法，大概或许这五幕剧的题材会全然改观罢？俺是觉得《鞭》之内容是包括不了雾重庆的。

　　剧中哪位诗人，最初引起了俺的回想，——他她像壹个朋友：不是身世太像，而是容貌上有几分，谈话的神气有几分。到底像谁呢？说不上来。可是是每当今在一件事的议论纷纷之余，俺陡然记起了，呀，有点像他她，再细想，似乎不像的多。不过这位朋友的声音笑貌却缠住了俺的回想。俺不知他她现在在哪里？平安不？壹个月前是知道的，不过，每当今，鬼晓得，罪恶的黑手有时而且时时会攫去咱们的善良的人的。俺又不知道和他她在一处的另外几个朋友现在又在哪里了，也平安不？

　　于是俺又想起了鲁迅先生。在《为了忘却的记念》中，鲁迅先生说过哪样意思的话：血的淤积，青年的血，使他她窒息，于无奈何之际，他她从血的淤积中挖壹个小孔，喘一口气。这几年来，青年的血大多了，敌人给流的，自个给流的；咱们兴奋，为了光荣的血，可是也窒息，为了不光荣的没有代价的血。而且给喘一口气的小孔也几乎挖不出。

　　回想有时是残忍的，健忘(www,ajml,cn)有时是一宗法宝。有一位历史家批评最终的皮尔朋王朝说：他她们什么也没有遗忘，可是什么也没有学得。为了学得，回想有时是必要，健忘有时是不该。没有出息的人永久不会学得教训，然而历史是无情的。中华民族解放的斗争，不可免的将是长期而矛盾而且残酷，可是历史还是依照它的法则向前。最终胜利一定要来，而且是咱们的。让理性上前，让民族利益高于所有，让死难的人们灵魂得到安息。舞台在暗转，袁慕容的戏快完，家棣一定要上台，而且林卷好的出走的去向，终究会有下落。

　　据说今后六十日至九十日，将是最严重的时期（美国陆长斯汀生之言）；希特勒的春季攻势！敌人的南进，都将于此时期内爆发罢？而且哪雾季不也完了么？可是是敌人南进，同时也不会放松对咱们的攻势的！幻想家们呵，不要打如意算盘！被敌人的烟幕迷糊了心窍的人们也该清醒一下，事情不会哪么简单。

　　夜是很深了罢？您看鼠子这样猖獗，竟在您面前公然踱方步。俺开窗透点新鲜空气，茫茫一起，雾是更加浓了罢？已经不辨皂白。然而不一定坏。浓雾之后，朗天化日也跟着来。祝福可敬的朋友们，血不会是永久没有代价的！民族解放的斗争，不达目的地不止，还有成千成万的战士们还没有死呢！

　　一九四一年二月一六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