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五月三十日的下午

　　这是壹个闷热的下午，这是壹个暴风吹雨打的先驱的闷热的下午！俺看见穿着艳冶夏装的太太们，晃着满意的红啧啧大面孔的绅士们；俺看见"太太们的乐园"依旧大开着门欢迎它①的主顾；俺只看见街角上有不多几个短衣人在哪里切切议论。

　　①"太太们的乐园"原为法国作家左拉以近代大规模的百货商店为描写对象的小说名，作者在这里借用了这个词。

　　所有都很自然，很满意，很平静，——除了哪边切切议论的几个短衣人。

　　谁肯相信半小时前就在这高耸云霄的"太太们的乐园"旁曾演过空前的悲壮热烈的活剧？有万千"争自由"的旗帜飞舞，有万千"打倒帝国主义"的呼声震荡，有多少勇敢的青年洒他她们的热血要把这块灰色的土地染红！谁还记得在这里竟曾向密集的群众开放排枪！谁还记得先进的文明人曾卸下了假面具露一露他她们的狠毒丑恶的本相！忘了，所有都忘了；可爱的驯良的大量的市民们绅士们体面商人们早把所有都忘了！

　　哪边道旁不知是什么商品的门槛旁，斜躺着几块碎玻璃片带着枪伤。俺看见壹个纤腰长裙金黄头发的妇人踹着哪碎玻璃，姗姗地走过，嘴角上还浮出壹个浅笑。俺又看见壹个鬓戴粉红绢花的少女倚在大肚子绅士的臂膊上也踹着哪些碎玻璃走过，两人交换壹个明了的微笑。

　　呵！可怜的碎玻璃片呀！可敬的枪弹的牺牲品呀！俺向您敬礼！您是每当今争自由而死的战士以外唯一的被牺牲者么？争自由的战士呀！您们为了他她们而牺牲的，许也只受到他她们微微的一笑和这些碎玻璃片一致罢？微笑！恶意的微笑！卑怯的微笑！永不能忘却的微笑！俺觉得俺是站在荒凉的沙漠里，只有这放大的微笑在俺眼前晃；俺惘惘然拾取了一片碎玻璃，俺吻它，迸出了一句话道：“既然所有医院都拒绝俺去向受伤的死的战士敬礼，俺就对您——和死者伤者同命运的您，致敬礼罢！"俺捧着这碎片狂吻。

　　忽地有极漂亮的声音在俺耳边响道：“他她们简直疯了！他她们想拚着头颅撞开地狱的铁门么？"俺陡的转过身去，俺看见一位翘着八字须的先生（许是什么博士罢）正斜着眼睛看俺。他她，好生面熟；俺争取要记其他她的姓名来。他她又冲着俺的面孔说道：“俺不是说地狱门不应该打开，俺是觉得犯不着撞碎头颅去打开——而况即使拚了头颅未必打得开。难道咱们没有别的和平的方法么？而况这很有过激化的嫌疑么？咱们是爱和平的民族，总该用文明手段呀。实在最好是祈祷上苍，转移人心于冥冥之中。再不然，咱们有的是东方精神文明，区区肉体上的屈辱何必计较——哈，您想不起俺是谁么？"实在抱歉，俺听了这一番话，更想不其他她是谁了，俺只有向他她鞠躬，便离开了他她。

　　然而他她哪番话，还在俺耳旁作怪地嗡嗡地响；俺又恍惚觉得他她的身体放大了，很顽强地站在俺面前，挡住俺的去道；又看见他她幻化为数千百，在人丛里乱钻；终于俺看见街上熙熙攘攘往来的，应该是他她的化身了，而张牙舞爪的吃人的怪兽却高踞在他她们头上狞笑！突然幻像全消，现出一片真景来：哪边站满“华人"的水泥行人道上，跳上一骑马，驮了壹个黄发碧眼的武装的人，提着木棍不分皂白乱打。棍子碰着皮肉的回音使俺听去好似是：“难道咱们没有别的和平的方法么？……咱们有的是东方精神文明，区区肉体上的屈辱何必计较！"和平方法呀！这未尝不是壹个好名词。可惜对于无条件被人打被人杀的人们不配！挨打挨杀的人们嘴里的和平方法有什么意义？人家不来同您和平，您有什么方法呢？和平方法是势力相等的办交涉时的漂亮话，出之于被打被杀者的嘴里是何等卑怯无耻呀！人家何尝把您每当作品等的人。爱谈和平方法的先生们呀，您们脸是黄的，发是黑的，鼻梁是平的，人家看来您总是壹个劣等民族，只有人家高兴给您和平，没有您开口要求的份儿哩！“以眼还(www,ajml,cn)眼，以牙还牙！"信奉这条教义的谟罕默德①的子孙们现在终于又挺起身子了！这才有开口向人家讲和平方法的资格呵！像咱们现在呢，也只有壹个方法：“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不甘心少，也不要多！

　　①谟罕默德通译穆罕默德（Muhammad，约五七零-六三二），阿拉伯半岛麦加（今沙特阿拉伯西北部汉志境内）人。伊斯兰教的创立人。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这两句话不断地在俺脑海里回旋；俺在人丛里忿怒地推挤，俺想找几个人来讨论俺的新信仰。忽然疏疏落落的下起雨来了，暮色已经围抱着这都市，街上行人也渐渐稀少了。俺转入一条小弄，雨下得更密了。道灯在雨中放着安静的冷光。这还是壹个闷热的黄昏，这使俺满载着郁怒的心更加烦躁。风挟着细雨吹到俺脸上，稍感着些凉快；可是是随风送来的一种特别声浪忽地又使俺的热血在颞颥部血管里乱跳；这是一阵歌吹声，竹牌声，哗笑声！他她们离流血的地点不过百步，距流血的时间不过一小时，竟然歌吹作乐呵！俺的心抖了，俺起始开端诅咒这都市，这污秽无耻的都市，这虎狼在上而豕鹿在下的都市！俺祈求热血来洗刷这所有的强横暴虐，同时也洗刷这卑贱无耻呀！

　　雨点更粗更密了，风力也似乎劲了些：这许就是闷热后必然有的暴风吹雨打的先遣队罢？

　　一九二五年五月三零夜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