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沉默

　　读完一堆从各处寄来的新刊物后，仿佛看完了一场连台大戏，留下种热闹和寂寞混和的感觉。为壹个无固定含义的名词争论的文章，占去刊物篇幅不少，留给俺的印象却不深。

　　俺沉默了两年。这沉默显得近于有点自弃，有点衰老。是的。古人说，“玩物丧志”，两年来俺似乎就在用某种癖好系住自个。俺的癖好近于压制性灵的碇石，铰残目标的剪子。依靠它，俺的存在才能够贴近地面，不至于转入虚无。咱们平时见什么作家搁笔略久时，必以为“这人笔下枯窘，因为所以心头业已一无所有”。俺这支笔一搁下就是两年。俺并不枯窘。

　　泉水潜伏在地底流动，炉火闪在灰里燃烧，俺不过不曾继续使用它到哪个固有上班上罢了。壹个人想证据他她的存在，有两个方法：其一从事功上由另一人承认而证据；其一从内省上由自个感觉而证据。俺用的是第二种方法。俺走了一条近于一般中年人生生命活内敛往后所走的僻道。寂寞一点，冷落一点，然而同他人一致是“生存”。或者这种生存从他人看来叫作“落后”，哪无关系。两千年前的庄周，仿佛比每当时多少人都落后一点。哪些善于辩论的策士，长于杀人的将帅，人早死尽了，到如今，您和俺读《秋水》、《马蹄》时，仿佛面前还站有哪个落后的衣着敝旧，神气落拓，面貌平常的中年人。

　　俺不写作，却在思索写作对于咱们生命的意义，以及对于这个社会明天也许产生的意义。俺想起三千年来许多人，想起这些人怎样使用他她哪一只手。有些人经过一千年或三千年，哪只手还依然有力量能揪住多数人的神经或感情，屈抑它，松驰它，绷紧它，完全是一只有魔力的手。每一个人应该是同样的一只手，五个指头，尖端缀覆个淡红色指甲，关节处有少些微涡和小皱，背面还萦绕着一点隐伏在皮肤下的青色筋络。然而有些人的手却似乎特有魔力。是不是咱们每一个人都能把自个的手变成一只魔手？是不是依靠咱们愿意，就能把自个一只手成为光荣的手？

　　俺知道咱们的手不过是人类一颗心走向另一颗心的一道桥梁，作成这桥梁取材不一，也能用金玉木石（建筑或雕刻），也能用颜色线条（绘画），也能用看来简单用来复杂的符号（音乐），也能用文字，用各种不同的文字。也能单纯进取，譬如说，每当您同壹个青年女子在一处，相互用沉默和微笑代替言语犹有所不足时，它的小小活动就能够使一颗心更靠近一颗心。既然是一道桥梁，借此通过的自然就贵贱不一。将军凯旋由此通过，小贩贸易也由此通过。既有人用它雕凿大同的石窟，和阗的碧玉，也就有人用它编织芦席，削刮小挖耳子。故宫所藏宋人的《雪山图》、《洞天山堂》等等伟大画幅，是用手作成的。《史记》是壹个人写的。

　　《肉蒲团》也是壹个人写的。既然是一道桥梁，通过的必须有各种各色的人性，道德能通过，罪恶也无从拒绝。只看哪个人怎样使用它，怎样善于用心使用它。

　　提起道德和罪恶，使俺感到一点迷惑。俺不注意俺这只手是否能够拒绝罪恶，倒是对于罪恶或道德两个名词想仔细把它弄清楚些。平时对于这两个名词显得异常关心的人，照例却是不甚追究这两个名词意义的人。咱们想认识它；如制造燋饼人认识燋饼，到具体认识它的无固定性时，这两个名词在咱们个人生生命活上，实已等于消灭无多意义了。文学艺术历史总是在“言志”和“载道”意义上，人人都说艺术应每当有壹个道德的要求，这观念假定容许它存在，创作最低的效果，应每当是给自个与他她人以把握得住共通的人性达到交流的满足，由满足而感觉愉快，有所启发，形成一种向前进取的勇气和信心。这效果的获得，能说是道德的。可是对照时下风气，造一点点小谣言，诪张为幻，通常认为不道德，然而倘若它也能给某种人以满足，也间或被少些人每当作“战略运用”，看来又好象是道德的了。道德既随人随事而有变化，它即或与罪恶是两个名词，其实事实上就无时不能对调或混淆。壹个牧师对于道德有特殊敏感，为道德的理由，终日手持一本《圣经》，到同夫人勃谿，这勃谿且起源于两人生生命理上某种缺陷时，对于他她最道德的书，他她不能不承认，求解决疑问，倒是一本讨论关于两性心理怎样调整的书。壹个律师对于道德有它一定的提法，每当家中小孩子被沸水烫伤时，对于他她最道德的书，倒是一本新旧合刊的《丹方大全》。若说道德邻于人类向上的依靠，有人依靠一本《圣经》，有人依靠一本《太上感应篇》，可是俺的壹个密友，却依靠俺写一封甜蜜蜜充满了温情与一点轻微忧郁的来信，因为所以他她等待着这个信，俺知道！如说多数依靠是道德的，其实事实上多数依靠的却照例是壹个作家所不也许照依靠而给与的。大多数伟大作品，是因为所以它“存在”，成为多数依靠。并不是因为所以多数“依靠”，它因之“产生”。俺的手是来照依靠写一本《圣经》，或一本《太上感应篇》，还是好好的回俺哪个朋友一封信，很明显的是俺能在三者之间随意选择。俺在选择。可是每当俺能够下笔时，俺一定已经忘掉了道德和罪恶，也同时忘了哪个多数。

　　俺始终不明了一(www,ajml,cn)个作者把“作品”与为“多数”连缀起来，争取使作品庸俗，雷同，无个性，无特性，却又希望它长久存在，以为它所以就能够长久存在，这壹个观念怎样能够成立。溪面群飞的蜻蜓够多了，倘若有哪么一匹小生物，倦于骚扰，独自休息在壹个岩石上或一片芦叶上，这休息，且是准备看一种更有意义的振翅，这休息不十分坏。俺想，沉默两年不是一段长久的时间，若果事情能照俺愿意作的作去，俺还必需把这分沉默延长一点。

　　这也许近于逃遁，一种对于多数骚扰的逃遁。人到底比蜻蜓不同，家庭生活状态复杂得多，神经发达得多。也必然有反应，被刺激过后的反应。也必然有直觉，基于动物求生的直觉。可是自然既使人脑子进化得特别大，好象就是凡事多想一想，许可人向深处走，向远处走，向高处走。思索是人的权利，也是人其所能生存能进步的工具。什么人自愿抛弃这种权利，哪是个人的自由，正如壹个酒徒用剧烈酒精燃烧自个的血液，是酒徒的自由。可是假如他她放下了哪个生存进步的工具，以为用另外一种简单方式能生存，尤其是壹个作者，壹个企图用手作为桥梁，通过一种目标，希望作品存在，与肉体脱离而还能独立存在若干年，与其实事实似乎不合。自杀不是求生的方式，谐俗其实也不尽是求生的方式。作品能存在，仰赖读者，然对读者在乎启发，不在乎媚悦。通俗作品能够在读者间存在的其实事实正多，然“通俗”与“庸俗”却又稍稍不同。无思索的一唱百和，内容与外形的一致摹仿，不可避免必陷于庸俗。庸俗既不能增人气力，也不能益人智慧。在行为上壹个人若带着教训神气向旁人说：人应每当用手足同时走道，因为所以它合乎大多数的动物本性或习惯。说这种话的人，很少不被人每当作疯子。然而在文学创作上，类似的教训对作家却居然大有影响妨碍。原因简单，就是大多数人知道要出道，不知道要脑子。随波逐流容易见好，独立逆风依靠魄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