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遥夜

　　一

　　俺似乎不能上这高而危的石桥，不知是哪壹个长辈曾像用嘴巴贴着俺耳朵这样说过：“爬得高，跌得重！”究竟这句话出自什么地方，俺实不知道。

　　石桥美丽极了。俺不曾瞧过大理石，可是这时俺一望便知道除了大理石以外再没有什么石头能造成这样一座又高大、又庄严、又美丽的桥了！这桥搭在一条深而窄的溪涧上，桥两头都有许多石磴子；上去的哪一边石磴是平斜好走的，下去的哪边却陡峻笔直。俺不知不觉就上到桥顶了。俺很小心地扶着哪用黑色明角质作成的空花栏杆向下望，啊，可不把俺吓死了！三十丈，也许还不止。下面溪水大概或许是涸了，看着有无数用为筑桥剩下的大而笨的白色石块，懒懒散散睡了一溪沟。石罅里，小而活泼的细流在哪里跳舞一般的走着唱着。

　　俺又仰了头去望空中，天是蓝的，蓝得怕人！真怪事！为甚这样蓝色天空会跳出许许多多同小电灯一致的五色小星星来？它们满天跑着，俺眼睛被它光芒闪花了。

　　这是什么地球呢？这地方莫非就是通常人们说的天宫一类的处所吧？俺想要找壹个在此居住的人问问，可是尽眼力向各方望去，除了些葱绿参天的树木，柳木根下少些嫩白色水仙花在小剑般淡绿色叶中露出圆脸外，连壹个小生物——小到麻雀一类东西也不见！……或是过于寒冷了吧！不错，这地方是有清冷冷的微风，俺在战栗。

　　可是是这风是俺很愿意接近的，俺心里所有的委屈每当第壹次感受到风时便通给吹掉了！俺这时绝不会臆想到二十年来许多不快的事情。

　　俺似乎很满足，可是并不像往日正每当肚中感到空虚时忽然得到一片满涂果子酱的烤面包哪么满足，也不是像在月前壹个无钱早晨不能到图书馆去取暖时，忽然从小背心第三口袋里寻出一枚两角钱币哪么快意，俺简直并不是身心的快适，因为所以这是俺灵魂遨游于虹的国，而且灵魂也为这调和的伟大地球溶解了！

　　——俺忘了买俺重游的预约了，这是怎样令人怅惘而伤心的事！

　　二

　　每当俺站在靠墙一株洋槐背后，偷偷的展开了心的网幕接受哪银筝般歌声时，俺忘了这是梦里。

　　她是怎样的可爱！俺虽不曾认识她的面孔便知道了。她是又标致、又温柔、又美丽的壹个女人，人间的美，女性的美，她都一人占有了。她必是穿着淡紫色的旗袍，她的头发必是漆黑有光，……俺从她哪拂过俺耳朵的微笑声，攒进俺心里清歌声，能断定俺是猜想的一点不错。

　　她的歌是生着一对银白薄纱般翅膀的：不止能跑到此时同她在一块用一块或两三块洋钱买她歌声的哪俗恶男子心中去，并且也跑进哪个在洋槐背后胆小腼腆的小孩子心里去了！……也许还能跑到这时天上小月儿照着的所有人们心里，借着这清冷有秋意夹上些稻香的微风。

　　歌声停了。这显然是一种身体上的故障，并非曲的终止。俺依然靠着洋槐，用耳与心极力搜索从白花窗幕内漏出的哪种继歌声往后而起的窸窣。

　　“口很……！这是一种多么悦耳的咳嗽！可怜啊！这明是小喉咙倦于紧张后一种娇惰表示。想着承受这娇惰表示往后哪一瞬的哪个俗恶厌物，心中真似乎有许多小小花针在刺。可是俺并不即所以而跑开，骄傲心终战不过羡慕嫉妒心呢。

　　“再唱个吧！小鸟儿。”像老鸟叫的男子声撞入俺耳朵。这声音正是又粗暴又残忍惯于用命令式使对方服从他她的金钱的玩客口中说的。俺的天！这是对于壹个女子，而且是这样可爱可怜的女子应说的吗？她哪银筝般歌声就值不得用一点温柔语气来恳求吗？一块两三块洋钱把她自由尊贵践踏了，该死的东西！可恶的男子！

　　她似乎又在唱了！这时歌声比先前的好似生涩了一点，而且在每个字里，每一句里，以及尾音，都带了哭音；这哭音很易发见。继续的歌声中，杂着哪男子满意高兴奏拍的掌声；歌如下：

　　可怜的小鸟儿啊！

　　您不必再歌了吧！

　　您歌咏的梦已不会再实现了。

　　所有都死了！

　　所有都同时间死去了！

　　使您伤心的月大姐披了大氅，不会为您歌声而甩去了，同您目语的星星已嫁人了，玫瑰花已憔悴了——为了失恋，水仙花已枯萎了——为了失恋。

　　可怜的鸟儿啊！

　　您不必——请您不必再歌了吧！

　　俺心中的温暖，

　　为您歌取尽了！

　　可怜的鸟儿啊！

　　为月，为星，为玫瑰，为水仙，为俺，为所有，为爱而莫再歌了吧！

　　俺实在无勇气继(www,ajml,cn)续的听下去了。俺心中刚才随歌声得来一点春风般暖气，已被她往后歌声追讨去了！俺知道果真再听下去，定要强取俺一汪眼泪去答复她的歌意。

　　俺立刻背了哪用白花窗幔幕着的窗口走去，渺渺茫茫见不到一丝光明。心中的悲哀，依然挤了两颗热泪到眼睛前来……被角的湿冷使俺惊醒，歌声还在心的深处长颤。

　　一九二四年圣诞节后一日北京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