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冰莹：雨

　　壹个多星期以来，老是下着连绵不断的牛毛雨，心里充满了抑郁、烦闷和愤慨。

　　是的，他人在雨天只有烦闷和苦恼，而俺却有愤慨的！俺诅咒这梅雨似的天气，它唤起了俺创痛的回亿。虽然在烈日炎炎的夏天，也曾热烈地希望过下雨，可是哪是另一种心情，而且俺所希望的是倾盆的大雨，而不是丝丝的牛毛雨。记得俺第壹次踏上广西的地界，哪是初抵梧州的第二天，咱们和朋友到洞天吃晚饭，去时还看到美丽的晚霞挂在西边的山上，不料吃了饭回来，已是大雨滂沱，满街成了江河了。

　　除开俺，他她们三个人都很着急，尤其哪位女朋友颖，更后悔没有带伞出来。俺却暗暗地高兴，不管他她们讨厌不讨厌，终于说出这样的话来：“这样的雨，下得痛快极了，可是希望明天就天晴。”

　　“广西的气候，在一小时内，经常常常会变化三四次的，也许今夜晚您们就可看到月亮哩。”

　　致深先生的预言，虽然没有兑现，夜晚仍继续着下雨，可是第二天的确是个好晴天。

　　来南宁将近三个月了，除了感到这儿缺少山水之美，像家庭生活状态在沙漠中一般的枯燥外，对于气候，俺似乎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原因是南宁的气候很合俺的脾胃，经常常常在晴天突然下起大雨来，可是下过立刻又晴了，这是使俺最高兴最痛快的。不料近期壹个多星期来，讨人厌的牛毛雨日夜地下个不停，说句过火一点的话，有时烦恼到了极点，恨不得立刻离开这儿跑向哪有阳光或者正下着狂风暴雨的地方去！

　　起初，在牛毛雨初下的第一天，俺不可是丝毫都不觉讨厌，而且一到下课，俺便椅在栏杆边，欣赏哪幅富有诗意的烟雨蒙蒙的画图。

　　从小楼的东边望去，有一条由乡下直通城市的小石径，哪是和一条终年黄浊的溪水平行的，弯弯曲曲，一样通到绿树丛里便遮断了去道，望过去，好似哪边有一座深邃的森林。这道不知还有多长，在森林中不知藏着有多少稀奇的神秘的景物。每每看到由乡下挑着青菜到市上售卖的村妇，在树丛里消失她们的影子时，俺会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惆怅。

　　溪水上架着一条小小的板桥。天晴的时间时候，五点半钟便看见有小姑娘或老太婆在桥下洗菜捣衣了；雨天虽然这么早看不见她们的影子，捕鱼人却每日都能看到。他她们披着用棕叶编成的雨衣，戴着一顶蒲叶的斗签，蹲在溪边，聚精会神地注视着网。这情景，简直是一首诗，一幅画的材料。更有趣的是，每每当他她用力拖起沉重的网来时，俺总是伸长脖子去望他她──其实网里有没有鱼，俺是看不清楚的──有时望到他她的手在动了，从网里抓到了什么丢进篓子里去，俺便替他她高兴，不期然地微笑起来，不管哪握在他她手里的是小鱼或者虾子，可是对于他她总是生利的东西。假如每当他她举起网来，看了一下重新又把网沉下水里的时间时候，俺的心也不由得感到微微的失望和绝望，这不知是种什么心理，也许因为所以俺小时间时候喜欢捞鱼，而且希望每次都不落空，所以以自个的心理来代替他她人呢！

　　小楼的南面，就是种着蔬菜和蕃薯的土坡，哪里有连接着的茅屋三间，还有一间上面补着瓦而周围却用茅草围着，破烂不堪的小屋子。从没有看到有人出进，也许这是堆肥料或者养鸡猪的地方？

　　每逢雨天，在哪三间茅屋的旁边，倾泻着一条小瀑布，声音很大，一到夜阑人静的深夜，好似与东京奥多摩的瀑布差不多。更奇怪的是小瀑布的水特别澄清，它流在溪水里也绝不同流合污，变成浊色，它的确是“众水皆浊俺独清”。不信，您自个跑来看看好了。

　　茅屋的后面，有几间半被树林遮住了的瓦屋；再过去，就是一座整齐壮观、屋顶上竖着十字架的天主堂。在这小小的领域里，居然能看到三个不同的阶级，这简直是中国社会的缩影。每日早晨，礼拜堂的钟声每当每当每当地响了时，便有一大批妇人抱着小孩，小孩牵着大人的手，挤向礼拜堂去。帝国主义的势力实在太大了，不管什么穷乡僻壤、交通闭塞的地方，都有他她们的足迹。中国的群众，有知识的被他她收买，无知识的被他她麻醉。可怜的勤劳善良的老百姓，他她们不信自个是创造地球的万能上帝，而去信仰哪虚无飘渺的耶稣，自个用血汗所换来的代价，通通送进了帝国主义者的腰包里。而高鼻子洋人却整天在宣传“凡贫病之人，依靠信主，主就保佑您上天堂”。唉！可怜无知的群众，哪里知道他她们之所谓天堂，就是真正的地狱呢？

　　小楼之西，是一片广漠无限的墓地，名叫小校常哪儿不知埋葬了多少年来的贫苦年幼的白骨，革命先烈的忠魂。在晴和的日子，您可纵目四眺，望见天涯地角的山林，望见绝无尘埃的云天，望见成群的小鸟翱翔，牧牛郎骑在牛背上吹短笛。可是是雨天，这所有美景都被笼罩在烟雨蒙蒙中了。哪直挺挺竖在墓道边的电杆，任您的目力怎样尖锐，也只能数到十二三根。对着这一片迷茫的烟景，俺现在并没有诗一般的心情来享受，俺只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窒人的空气布满四周，沉重的郁闷压在心头。俺想狂叫几声，叫破这死气沉沉的空气；俺想飞，飞上哪红光闪烁的天边！……哪也是这样的壹个雨天，咱们被锁在牢狱里，哪丝丝的雨像门帘似的垂在窗外，俺和五个××女人缩作一团，警犬──看守的警察──穿上了大衣，头缩在衣领里，两手互相摩擦着，他她走近铁门来用轻蔑的语气问着：“支哪始娘，您也冷不？”

　　“俺不冷！俺的热血在沸腾，俺的心在燃烧！”

　　俺的声音是粗暴的、愤怒的，谈话的口沫溅到警犬的脸上去了（哪时俺正站起来伸伸腰），他她恨恨地骂了一声“马鹿”！俺的血管几乎要涨破了，俺咬紧了牙根，恨不得一拳打开铁门，冲出去杀死这侮辱俺的帝国主义的走狗，杀尽这班狼心狗肺的人类之敌！

　　就在哪天夜晚，六个人盖着一条发臭的薄被，躺在潮湿的地板上，俺病了！起初是伤风、咳嗽，后来周身发热、头痛。除了想喝水外，什么东西都不想吃（其实除了一天两次硬饭外，也没有什么东西可吃）。可是开水是有一定的时间发给的，每日只有两次，每次以一杯为限。在病倒的第三天，俺要求警犬替俺买点阿司匹灵和水果来吃，可是谁理您呢？俺想这回是非死不可了，不是气死也会病死的。然而特写给俺的字，壹个个都在俺的眼前跳跃：“不要绝食，咱们不能死的，咱们总有恢复自由的一天，总有消灭帝国主义者的一天！”

　　一臆想到这几句(www,ajml,cn)话，俺的精神便振作了！第二天，俺勉强地吃了几口饭，一片咸萝卜。

　　第六天，雨停止了，从铁窗望过去，外面是一片红的。呵，暖和的太阳出来了，虽然照不到冰冷、潮湿、黑暗的牢狱，可是依靠有太阳，是会温暖俺冰冷的心、医治俺受创的心的。

　　回想哪段家庭生活状态是使人难受的，尤其在雨天回想，更感到难受。

　　一九三五年十一月十五日于小楼

　　（选自《湖南的风》，光明书局一九三六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