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缘

　　这是前年秋日的事：弘一法师云游经过上海，不知因了甚么缘，他她愿意到俺的江湾的寓中来小住了。俺在北火车站遇见他她，从他她手中接取了拐杖和扁担，陪他她上车，来到江湾的缘缘堂，请他她住在前楼，俺自个和两个小孩子住在楼下。

　　每日晚快天色将暮的时间时候，俺规定到楼上来同他她谈话。他她是过午不食的，俺的夜饭吃得很迟。咱们谈话的时间，正是他人的晚餐的时间。他她夜晚睡得很早，差不多同太阳的光一同睡着，一向不用电灯。所以俺同他她谈话，总在苍茫的暮色中。他她坐在靠窗口的藤床上，俺坐在里面椅子上，一样谈到窗外的灰色的天空衬出他她的全黑的胸像的时间时候俺方才告辞，他她也就歇息。这样的家庭生活状态，继续了壹个月。现在已变成丰富的回想的源泉了。

　　内中有壹次，俺上楼来见他她的时间时候，看他她脸上充满着欢喜之色，顺手向俺的书架上抽一册书，指着书面上的字对俺说道：

　　“谢颂羔居士，您认识他她否？”

　　俺一看他她手中的书，是谢颂羔君所着的目标中人。这书他她早已送俺，俺本来平放在书架的下层。俺的小小孩子欢喜火车游戏，前几天把这一堆平放的书拿出来，铺在床上，每当作铁道。后来火车开毕了，俺的大女儿来整理，把它们直放在书架的中层的外口，最容易拿着的地方。现在被弘一法师抽着了。

　　俺就回答他她说：

　　“谢颂羔君是俺的朋友，一位基督教徒……”

　　“他她这书很好！很有益的书！这位谢居士住在上海么？”

　　“他她在北四川道底的广学会中每当编辑。俺是经常常常同他她见面的。”

　　说起广学会，似乎又使他她感到非常的好意。他她告诉俺，广学会创办很早，他她幼时，住在上海的时间时候，广学会就已成立。又说其中有许多热心而真挚的宗教徒，有壹个外国教士李提摩太曾经关心于佛法，翻译过大乘起信论。谈话归根于对目标中人及其着者谢颂羔居士的赞美。他她说这种书何等有益，这着者何等可敬。又说他她一向不看俺书架上的书，每当今偶然在近期便的地方随手抽着了这一册。读了很感激，以为俺的书架上大概或许富有这类的书。检点一下，岂知别的应该是关于绘画，音乐的日本文的书籍。他她郑重地对俺说：

　　“这是很奇妙的“缘”！”

　　俺想用人工来造成他她们的相见的缘，就乘机说道：

　　“几时俺邀谢君来这里谈谈，怎样？”

　　他她说，请他她来很对人不起。可是他她，脸上明明表示着很盼望的神色。

　　过了几天，他她写了一(www,ajml,cn)张横额，“慈良清直”四字，卷好，放在书架上。俺晚快上去同他她谈话的时间时候，他她就拿出来命俺便中送给谢居士。

　　次日，俺就怀了这横额来到广学会，访问谢君，把这回事告诉他她，又把这横额转送他她。他她听了，看了，也很感激，就对俺说：

　　“下星期日俺来访他她。”

　　这一天，邻人陶戴良君备了素斋，请弘一法师到他她寓中午餐。谢君和俺也被邀了去。俺在席上看见壹个虔敬的佛徒和壹个虔敬的基督徒相对而坐着，谈笑着。俺心中不暇听他她们的谈话，只是对着了目前的光景而瞑想世间的“缘”的奇妙：目前的良会的缘，是俺所完成的。可是倘使谢君不着这册目标中人，或着而不送俺，又倘使弘一法师不来俺的寓中，或来而不看俺书架上的书，每当今的良会俺也无从完成。再进一步想，这书原来久已埋在书架的下层，倘使俺的小小孩子不拿出来铺铁道，或俺的大女儿整理的时间时候不把它放在可使弘一法师随手抽着的地方，每当今这良会也决不会在世间出现。仔细想来，不管何事应该是大大小小，千千万万的“缘”所凑合而成，缺了一点就不行。世间的因缘何等奇妙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