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黄山松

　　没有到过黄山以前，经常常常听人说黄山的松树有特色。特色是什么呢？听他人描摹，总不得要领。所谓“黄山松”，一向在俺脑际留下壹个模糊的概念而已。这次俺亲自上黄山，亲眼看到黄山松，这概念方才明确起来。据俺所看到的，黄山松有三种特色：

　　第一，黄山的松树大都生在石上。虽然也有生在较平的地上的，然而大多数是长在石山上的。俺的黄山诗中有一句：“苍松石上生。”石上生，原是诗中的话；散文地说，该是石罅生，或石缝生。石头假如是囫囵的，上面总长不出松树来；一定有一条缝，松树才能扎根在石缝里。石缝里有没有养料呢？俺觉得很奇怪。生物学家一定有科学的解说；俺却只有臆测：《本草纲目》里有一种药叫作“石髓”。李时珍说：“《列仙传》言邛疏煮石髓。”可知石头也有养分。黄山的松树也许是吃石髓而长大起来的吧？长得哪么苍翠，哪么坚劲，哪么窈窕，真是不可思议啊！更有不可思议的呢：文殊院窗前有一株松树，由于石头崩裂，松根一大半长在空中，象须蔓一般摇曳着。而这株松树照样长得郁郁苍苍，娉娉婷婷。这样看来，黄山的松树不一定要餐石髓，似乎呼吸空气，呼吸雨露和阳光，也会长大的。这真是一种生命力顽强的生物啊！

　　第二个特色，黄山松的枝条大都向左右平伸，或向下倒生，极少有向上生的。一般树枝，绝大多数是向上生的，除非柳条挂下去。然而柳条是软弱的，地心吸力强迫它挂下去，不是它自个发心向下挂的。黄山松的枝条挺秀坚劲，然而绝大多数象电线木上的横木一般向左右生，或者象人的手臂一般向下生。黄山松更有一种奇特的姿态：假如这株松树长在悬崖旁边，一面靠近岩壁，一面向着空中，哪么它的枝条就全部向空中生长，靠岩壁的一面一根枝条也不生。这姿态就很奇特，好象壹个很疏的木梳，又象学习的“习”字。显然，它不肯面壁，不肯置身丘壑中，而一心倾向着阳光。

　　第三个特色，黄山松的枝条具有异常强大的团结力。狮子林附近有一株松树，叫作“团结松”。五六根枝条从近根的地方生出来，密切地偎傍着向上生长，到了高处才向四面分散，长出松针来。所以这一束树枝就变成了树干，形似希腊殿堂的一种柱子。俺谛视这树干，想象它们初(www,ajml,cn)生时的状态：五六根枝条怎么会合伙呢？大概或许它们知道团结就是力量，能抵抗高山上的风吹、雨打和雪压，所以生成这个样子。如今这株团结松已经长得很粗、很高。俺伸手摸摸它的树干，觉得象铁铸的一般。即使十二级台风，漫天大雪，也动弹它不了。更有团结力强得不可思议的松树呢：从文殊院到光明顶的路途中，有一株松树，叫作“蒲团松”。这株松树长在山间的一小块平坡上，前面的砂土上筑着石围墙，足见这株树是一向被人重视的。树干不很高，不过一二丈，粗细不过合抱光景。上面的枝条向四面八方水平放射，每根都伸得极长，足有树干的高度的两倍。这就是说：全体象个“丁”字，可是上面一划的长度大约相每当于下面一样的长度的四倍。这一划上面长着丛密的松针，软绵绵的好象壹个大蒲团，上面能坐四五个人。靠近山的一面的枝条，梢头略微向下。下面正好有壹个小阜，和枝条的梢头相距不过一二尺。人要坐这蒲团，能走到这小阜上，攀着枝条，慢慢地爬上去。陪俺上山的向导告诉俺：“上面能睡眠的，同沙发床一致。”俺不愿坐轿，单请壹个向导和壹个服务员陪伴着，步行上山，两腿走得相每当吃力了，很想爬到这蒲团上去睡一觉。然而咱们这一天要上光明顶，赴狮子林，前程远大，不宜延误；只得想象地在这蒲团上坐坐，躺躺，就鼓起干劲，向光明顶迈步前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