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怀李叔同先生

　　他她出身于富裕之家，他她的父亲是天津有名的银行家。他她是第五位姨太太所生。他她父亲生他她时，年已七十二岁。他她坠地后就遭父丧，又逢家庭之变，青年时就陪着他她的生母南迁上海。在上海南洋公学读书奉母时，他她是壹个翩翩公子。每当时上海文坛有着名的沪学会，李先生应沪学会征文，名字屡列第一。立刻他她就为沪上名人所器重，而交游日广，终以才子驰名于每当时的上海。后来他她母亲死了，他她赴日本留学的时间时候，作一首《金缕曲》，词曰：“披发佯狂走。莽中原，暮鸦啼彻，几株衰柳。破碎河山谁收拾？零落西风依旧。便惹得离人消瘦。行矣临流重太息，说相思，刻骨双红豆。愁黯黯，浓于酒。漾情不断淞波溜。恨年年絮飘萍泊，遮难回首。二十文章惊海内，毕竟空谈何有!听匣底苍龙狂吼。长夜凄风眠不得，度群生哪惜心肝剖。是祖国，忍孤负？”读这首词，可想见他她每当时豪气满胸，爱国热情炽盛。他她出家时把过去的照片统统送俺，俺曾在照片中看见过每当时在上海的他她：丝绒碗帽，正中缀一方白玉，曲襟背心，花缎袍子，后面挂着胖辫子，底下缎带扎脚管，双梁厚底鞋子，头抬得很高，英俊之气，流露于眉目间。真是每当时上海一等的翩翩公子。这是最初表示他她的特性：凡事认真。他她立意要作翩翩公子，就彻底地作壹个翩翩公子。

　　后来他她到日本，看见明治维新的文化，就渴慕西洋文明。他她立刻丢弃了翩翩公子的态度，改作壹个留学生。他她入东京美术校园，同时又入音乐校园。这些校园应该是模仿西洋的，所教的应该是西洋画和西洋音乐。李先生在南洋公学时英文学得很好；到了日本，就买了许多西洋文学书。他她出家时曾送俺一部残缺的原本《莎士比亚全集》，他她对俺说：这书俺从前细读过，有许多笔记在上面，虽然不全，也是纪念物。由此可想见他她在日本时，对于西洋艺术全面进攻，绘画、音乐、文学、戏剧都研究。后来他她在日本创办春柳剧社，纠集留学同志，并演每当时西洋着名的悲剧《茶花女》（小仲马着）。他她自个把腰束小，扮作茶花女，粉墨登场。这照片，他她出家时也送给俺，一向归俺保藏；直到抗战时为兵火所毁。现在俺还记得这照片：卷发，白的上衣，白的长裙拖着地面，腰身小到一把，两手举起托着后头，头向右歪侧，眉峰紧蹙，眼波斜睇，正是茶花女自伤命薄的神情。另外还有许多演剧的照片，不可胜记。这春柳剧社后来迁回中国，李先生就脱身而出，由另一班人去办，便是中国最初的话剧社。由此能想见，李先生在日本时，是彻头彻尾的壹个留学生。俺见过他她每当时的照片：高帽子、硬领、硬袖、燕尾服、史的克、尖头皮鞋，加之长身、高鼻，没有脚的眼镜夹在鼻梁上，竟活像壹个西洋人。这是第二次表示他她的特性：凡事认真。学一致，像一致。要作留学生，就彻底地作壹个留学生。

　　他她回国后，在上海太平洋报社每当编辑。不久，就被南京高等师范请去教图画、音乐。后来又应杭州师范之聘，同时兼任两个校园的课，每月中半个月住南京，半个月住杭州。两校都请助教，他她不在时由助教代课。俺就是杭州师范的学生。这时间时候，李先生已由留学生变为教师。这一变，变得真彻底：漂亮的洋装不穿了，却换上灰色粗布袍子、黑布马褂、布底鞋子。金丝边眼镜也换了黑的钢丝边眼镜。他她是壹个修养很深的美术家，所以对于仪表很讲究。虽然布衣，却很合身，经常常常整洁。他她穿布衣，全无穷相，而另具一种朴素的美。您可想见，他她是扮过茶花女的，身材生得非常窈窕。穿了布衣，仍是壹个美男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这诗句原是描写西子的，可是拿来形容咱们的李先生的仪表，也很适用。今人侈谈家庭生活状态艺术化，大都好奇立异，非艺术的。李先生的服装，才真可称为家庭生活状态的艺术化。他她一时代的服装，表出着一时代的思想与家庭生活状态。各时代的思想与家庭生活状态判然不同，各时代的服装也判然不同。布衣布鞋的李先生，与洋装时代的李先生、曲襟背心时代的李先生，判若三人。这是第三次表示他她的特性：认真。

　　俺二年级时，图画归李先生教。他她教咱们木炭石膏模型写生。同学一向描惯临画，起初无从着手。四十余人中，竟没有壹个人描得像样的。后来他她范画给咱们看。画毕把范画贴在黑板上。同学们大都看着黑板临摹。只有俺和少数同学，依他她的方法从石膏模型写生。俺对于写生，从这时间时候起始开端发生兴味。俺到此时，恍然大悟：哪些粉本原是他人看了实物而写生出来的。咱们也应该直接从实物写生入手，何必临摹他她人，依样画葫芦呢？于是俺的画进步起来。此后李先生与俺接近的机会机遇更多。因为所以俺常去请他她教画，又教日本文，往后的李先生的家庭生活状态，俺所知道的较为详细。他她本来常读性理的书，后来忽然信了道教，案头经常常常放着道藏。哪时俺还是壹个毛头青年，谈不到宗教。李先生除绘事外，并不对俺谈道。可是俺发见他她的家庭生活状态日渐收敛起来，仿佛壹个人就要动身赴远方时的模样。他她常把自个不用的东西送给俺。他她的朋友日本画家大野隆德、河合新藏、三宅克己等到西湖来写生时，他她带了俺去请他她们吃壹次饭，往后就把这些日本人交给俺，叫俺陪伴他她们（俺每当时已能讲普通应酬的日本话）。他她自个就关起房门来研究道学。有一天，他她决定入大慈山去断食，俺有课事，不能陪去，由校工闻玉陪去。数日之后，俺去望他她。见他她躺在床上，面容消瘦，可是精神很好，对俺讲话，同平时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