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忆

　　啊，为什么俺的眼前又是一片漆黑?俺好似落进了陷阱里面似的。俺摸不到一致实在的东西，俺看不见壹个具体的景象。所有应该是模糊，虚幻。……俺知道俺又在作梦了。

　　俺每夜都作梦。俺的脑筋就没有一刻休息过。对于某少些人梦是甜蜜的。可是是俺不曾从梦里得到过安慰。梦是一种苦刑，它不断地拷问俺。俺知道是俺的心不许俺宁静，它时时都要解剖俺自个，折磨俺自个。俺的心是俺的严厉的裁判官。它比Torquemada一五世纪西班牙宗教裁判所的裁判官。更残酷。

　　“梦，这真的是梦么?”俺有时间时候在梦里这样地问过自个。同样，“这不就是梦么?”在醒着的时间时候，俺又有过这样的疑问。梦景和真实渐渐地融合成了一片。俺不再能分辨什么是梦和什么是真了。

　　薇娜·妃格念尔妃格念尔(一八五二-一九四二)：旧俄民粹派女革命家，在席吕塞堡监狱里给关了二十年。一九零六-一九一五年侨居国外，后返国，她写了许多回想录。关在席吕塞堡中的时间时候，她说过：“哪冗长的、灰色的、单调的日子就像是无梦的睡眠。”俺的身体能说是自由的，可是俺不是也经常常常过着冗长的、灰色的、单调的日子么?诚然俺的家庭生活状态里也有变化，有时俺还过着两种完全不同的家庭生活状态，然而这变化有的像电光一闪，光耀夺目，往后就归于消灭；有的甚至也是单调的。壹个窒闷的暗夜压在俺的头上，一只铁手扼住俺的咽喉。所以便是这些灰色的日子也不像无梦的睡眠。俺眼前尽是幻影，这些日子全是梦，比真实更压迫人的梦，在梦里俺被残酷地拷问着。俺经常常常在梦中发出叫声，因为所以甚至在哪个时间时候俺也不曾停止过挣扎。

　　这挣扎使俺太疲劳了。有壹个极短的时间俺也想过无梦的睡眠。这跟妃格念尔所说的却又不同。这是永久的休息。没有梦，也没有真；没有人，也没有自个。这是和平。这是安静。俺得承认，俺的确理想和愿望过这样的东西。可是哪只是一时的理想和愿望，哪只是在俺的精神衰弱的时间时候。经常常常经过了这样的壹个时期，俺的精神上又起了一种变化，俺为这种理想和愿望而感到羞惭和愤怒了。俺甚至责备俺自个的懦弱。于是俺便以痛悔的心情和新的勇气起始开端了新的挣扎。

　　俺是壹个充满矛盾的人。“俺过的是两重的家庭生活状态。一种是为他她人的外表家庭生活状态，一种是为自个的内心家庭生活状态。”在这里俺借用了妃格念尔的话。她还说：“——在外表上俺不得不保持安静勇敢的面目，这个俺作到了；然而在黑夜的静寂里俺会带着痛苦的焦虑来想：末日会到来吗?——到了早晨俺就戴上俺的面具起始开端俺的上班。”她用这些话来说明她被捕以前的心境。俺的灵魂里充满了黑暗。然而俺不愿意拿这黑暗去伤害他人的心。俺更不敢拿这黑暗去玷污将来的希望。而且每当壹个青年怀着一颗受伤的心求助于俺的时间时候，俺纵不是医生，俺也得给他她一点安慰和希望，或者伴他她去找一位名医。为了这个缘故，俺才让俺的心，俺的灵魂扩大起来。俺把所有个人的遭遇、创伤等等都装在哪里面，像一只独木小舟深入大海，使人看不见一点影响妨碍，俺说过俺生来就带有忧郁性，可是是哪位作为“忧郁者”写了自白的朋友，却因为所以看见俺终日的笑容而诧异了，虽然他她的脸上也经常常常带着小孩子的傻笑。其实俺自个的话也不正确。俺的父母都不是性情偏执的人，他她们是同样的温和，宽厚，安分守己，哪么应该是配合得很完满的一对。他她们的灵魂里不能够贮藏任何忧郁的影子。俺的忧郁性不能够是从他她们哪里得来的。哪应该是在俺的家庭生活状态环境里一天一天磨出来的。给了哪第一下打击的，就是母亲的死，接着又是父亲的逝世。哪个时间时候俺太年轻了，还只是壹个应该躲在父母的庇护下家庭生活状态的小孩子。创伤之上又加创伤，仿佛一来就不可收拾。俺在七年前给俺大哥的信里曾写道：“所足以维系俺心的就只有上班。终日上班，终年上班。俺在上班里寻得痛苦，由痛苦而得满足。……俺固然有一目标。这个目标也就是俺的生命。可是是俺恐怕俺不能够活到哪个目标实现的时间时候。……几年来俺追求光明，追求人间的爱，追求俺目标中的英雄。最终俺依旧得到痛苦。可是是俺并不后悔，俺必须要以更大的勇气走俺的道。”可是是在这以前不久的另一封信里俺却说过：“俺的心里筑了一堵墙，把自个囚在忧郁的思想里。一壶茶，一瓶墨水，一管钢笔，一卷稿纸，几本书……俺经常常常写了几页，无端的忧愁便来侵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俺的胸膛里激荡，俺再也忍不下去，就掷了笔披起秋大衣往外面街上走了。”

　　在这两封信里不是有着明显的矛盾么?俺的家庭生活状态，俺的心情应该是这样的。这个恐怕不会被人明了罢。可是是原因俺自个却看透。造成哪些矛盾的就是俺过去的家庭生活状态。这个俺不能抹煞，俺却愿意忘掉。所以在给大哥的另一封信里俺又说：“俺怕记忆。俺恨记忆。它把俺所愿意忘掉的事，都给俺唤醒来了。”

　　的确俺的过去像壹个可怖的阴影压在俺的灵魂上，俺的记忆像一根铁链绊住俺的脚。俺屡次鼓起勇气迈着大步往前面跑时，它总抓住俺，使俺退后，使俺迟疑，使俺留恋，使俺忧郁。俺有一颗飞向广阔的天空去的雄心，俺有壹个引俺走向光明的信仰。然而俺的力气拖不动记忆的铁链。俺不能忍受这迟钝的步履，俺好几次求助于感情，可是是俺的感情自身被夹在记忆的钳子里也失掉了它的平衡而有所偏倚了。它变成了不健康而易软弱。倘使俺完全信赖它，它会使俺在彩虹一现中随即完全隐去。俺就会为过去所毁灭了。为俺的前路途计，俺似乎应该撇弃为记忆所毒害了的感情。可是是在俺这又是势所不能。所以俺这样永久地颠簸于理智与感情之间，找不到壹个解决的方法。俺的所有矛盾应该是从这里来的。

　　俺已经几次说过了和这类似的话。现在又来反复解说，这似乎不应该。而且在这时间时候整个民族的命运都陷在泥淖里，俺似乎没有权利来絮絮地向人诉说个人的所有。可是是俺终于又说了。因为所以俺想，这并不是俺个人的事，俺在许多人的身上都看见和这类似的情形。使咱们的青年不能够奋勇前进的，也正是哪过去的阴影。俺经常常常有一种奇怪的想法：倘使咱们是没有过去家庭生活状态的原始人，咱们也许能够作出更多的事情来。

　　可是是回想抓住了俺，压住了俺，把俺的心拿来肢解，把俺的感情拿来拷打。它时而织成壹个柔软的网，把俺的身体包在里面；它时而燃起猛烈的火焰，来烧俺的骨髓。有时间时候俺会紧闭眼目，弃绝理智，让感情支配俺，听凭它把俺引到偏执的道上，带到悬崖的边沿，使得壹个朋友竟然惊讶地嚷了出来：“这样下去除了使您成为疯子以外，还有什么?”其实这个朋友却忘了他她自个也有不小的矛盾，他她和俺一致也是为回想所折磨的人。他她以为看人很清楚，却不知看自个倒糊涂了。他她把自个看作人类灵魂的医生，他她给俺开了个药方：妥协，调和；他她的确是壹个好医生，他她把为病人开的药方拿来让自个先服了。然而最终药方完全不灵。这样的药医不了病。他她也许还不看透这是什么缘故。俺却知道惟一的灵药应该是壹个“偏”字：不是跟过去调和，而是把它完全撇弃。不过俺的病太深了，一剂灵药也不会立刻治好多年的沉疴。

　　……

　　俺又在作梦了。俺的眼前是一片漆黑，不，俺的眼前尽是些幻影。俺的眼睛渐渐地亮了，哪些人，哪些事情。……难道俺睡得这么深沉么?为什么他她们能够越过这许多年代而达到俺这里呢？

　　俺全然在作梦了。俺遗忘了周围的所有，俺遗忘了俺自个。好似被一种力量拉着，俺沉下去，俺沉下去，于是俺到了壹个地方。难道俺是走进了坟墓，或者另壹个庞贝城被俺发掘了出来?俺看见了哪许多人，哪些应该是被俺埋葬了的，哪些应该是俺永久失掉了的。

　　俺完全沉在梦景里面了。俺自个变成了梦中的人。一种奇怪的感情抓住了俺。俺由壹个小孩慢慢地长大起来。俺家庭生活状态在许多俺的同代人中间，分享他她们的悲欢。咱们的地球是狭小的。可是是咱们却把它看作宇宙般的广大。咱们以一颗真挚的心和壹个不健全的人生生命观来度咱们的日子。咱们有更多的爱和更多的同情。咱们爱所有可爱的事物：咱们爱夜晚在花园上面天空中照耀的星群，咱们爱春天在桃柳枝上鸣叫的小鸟，咱们爱哪从树梢洒到草地上面的月光，咱们爱哪使水面现出明亮珠子的太阳。咱们爱一只猫，一只小鸟。咱们爱所有的人。咱们像一群不自私的小孩子去领取家庭生活状态的赐与。咱们整天尽兴地笑乐，咱们也希望他人能够笑乐。咱们从不曾伤害过别的人。然而壹个黑影来掩盖了咱们的灵魂。于是忧郁在咱们的心上产生了。这个黑影渐渐地扩大起来，跟着它就来了种种的事情。壹个打击上又加第二个。眼泪，呻吟，叫号，挣扎，最终是悲剧的结局。壹个壹个年轻的生命横遭摧残。有的离开了这个地球，留下少些悲痛的回想给别的人；有的就被打落在泥坑里面不能自拔……

　　啊，俺怎么作了壹个这么长久的梦!俺应该醒了。俺果然能够摆脱哪所有而醒起来么?哪许多生命，哪许多被俺爱过的生命在俺的心上刻画了哪么深的迹印，俺能够把他她们完全忘掉么?　俺把这所有已经埋葬了这么多的年代，为什么到现在还会有这样长的梦?这(www,ajml,cn)样痛苦的梦?甚至使俺到每当今还提笔来写《春》？

　　过去，回想，这所有把俺缚得太紧了，把俺压得太苦了。难道俺就永久不能够摆脱它而昂然地、无牵挂地走俺自个的道么？

　　俺的梦醒了。这应该是最终的壹次了。俺要摆脱哪所有绊住俺的脚的东西。俺要摆脱所有的回想。俺要把它们全埋葬在壹个更深的坟墓里，俺要忘掉哪过去的所有。

　　不管这是不是也许，俺既然起始开端了俺的道程，俺既然跟哪所有挣扎了这许多年代，哪么，俺必须要继续挣扎下去。在永久的挣扎中活下去，这究竟是俺度过家庭生活状态的美丽的方法。

　　一九三六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