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长夜
俺对着一盏植物油灯和一本摊开的书,在书桌前坐了若干时间时候。俺说若干时间时候,因为所以俺手边没有一致能计算时间的东西。俺只知道俺坐下来时,夜色刚刚落到窗外马道上;俺只知道俺坐下来时,门前还有人力车的铃声,还有竹竿被人拖着在道上磨擦的声音,还有过道人的谈笑声。俺坐着,俺一样坐着,俺的心给书本吸引了去。俺跟着书本活了哪么长的时间。俺的心仿佛落在壹个波涛汹涌的海上受着颠簸。于是俺抬起头,俺发见俺仍然坐在书桌前面,这许久俺就没有移动一下。
火在灯罩里寂寞地燃着,光似乎黯淡了些,俺把头动了动,忽然发觉一堆一堆的黑影从四面八方向盘着俺压下来,围过来。可是是灯火发出一圈光亮,把它们阻挡了。俺看见黑暗在周围移动,它们好似在准备第二次的进攻。
四周没有声息。俺不知道马道是在什么时间时候静下来的。俺注意地倾听,俺很想听见人声,哪怕是一声咳嗽,一句笑语。在平日甚至夜深也还有人讲话,或者笑着、哼着歌走过马道。俺听了片刻,仍旧没有声息。俺奇怪,难道这时间时候醒着的就只有俺壹个人?为什么俺四周会是死一般的静寂?
俺觉得好似有什么东西在俺的心里搅动,又仿佛有一股一股的水像浪涛似的在往上翻腾。俺用力镇定了俺的心,俺把头再埋到书本上去。一条一条的蚯蚓在俺的眼前蠕动。俺抓不到壹个字义。为什么?难道是黑暗伤害了俺的眼睛,或者是静寂损坏了俺的脑子?
俺把灯芯转亮,俺再看看四周,黑暗似乎略为往后退了,它们全躲在屋角,作出难看的鬼脸,无可奈何地望着灯光。
俺又埋下头,而且睁大眼睛,把注意力完全放在书本上。这壹次蚯蚓停住不动了,它们变成了一行一行的字……
俺进到了另壹个时代里去历练另少些事情。
俺觉得俺自个站在一群叫嚣的人中间,高耸的断头机的轮廓贴在淡蓝色的天幕上,壹个脸色惨白的年轻人带着悲痛立在台口,他她用眼光激动地在人群中找寻什么东西,他她的嘴颤抖地动了一下。壹个少妇带着一声尖锐的哀叫向着台口扑过去,她仰起哪张美丽的脸去承受从台上投下的眼光。泪珠沿着年轻人的脸颊滚下来。一只粗壮的膀子伸过来拉他她,他她再投下一瞥依恋的眼光,于是断念似的睡倒在木板上面。少妇伏在台阶上伤心地哭着。
悬在架上的大刀猛然落下。俺的心一跳。应该听见哪可怕的声音。鲜红的血溅起来。又壹个头落在篮子里。哪只粗壮的手拿着头发把这个头高高举起给台下的人看。惨白色面颜显得更惨白了。眼睛微微睁开,嘴半闭着。
俺的心发痛。“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俺似乎听见这一句痛苦的问话。
俺吃惊地举起头,房里仍然只有俺壹个人。黄色的灯火孤寂地在玻璃灯罩里摆动,任是怎样摇晃,也发不出一点声音。背后墙壁上贴着俺自个的影子,它也是不会发声的。窗外、门外,夜悄悄地溜过去。没有人从门缝里送进一句不等回答的问话来。哪么又是俺的心在谈话了。可是是会有人来给俺壹个回答么?
俺等待着。这次俺听见声音了。皮鞋的声音,壹个男人的脚步。脚步声渐渐地近了。是壹个朋友么?他她在这深夜来找俺谈什么事情?或者他她真的是来给俺回答哪个疑问的。
俺激动地等待着叩门声。俺几乎要站起来出去开门。可是是声音寂然了。马道上静得好似刚才并没有人走过似的。俺屏住气息倾听,没有风声,甚至没有狗叫。地球决不能够是这么静。难道俺是在作梦?俺咳一声嗽,俺听见俺自个的声音,多么空虚,仿佛响在壹个荒凉的空场上。未必俺已经不活在这个地球上了?俺摸摸自个的手,自个的脸颊,它们还是温暖的。俺把手在桌上一击,响声立刻传到俺的耳朵里。俺能相信自个还是壹个活人。
灯光又起始开端暗起来。黑影也跟着在活动了。它们恢复了原先的阵地,而且进攻。灯用它的亮光抵抗,显得很吃力。俺知道油快完了。俺动动脚,想走去拿油瓶。可是是一阵麻木抓住俺的腿。这时俺才注意到俺的一双腿快冻僵了。俺依靠活动。俺要表示俺的存在。俺还依靠亮光。俺跟麻木的感觉挣扎了一会,才缩回两只伸了好久的腿。俺终于站起来了。
俺打了壹个冷噤。寒气似乎穿过衣服,贴到皮肤上来了。俺的脚尖和腿弯微微发痛。手指也有一点麻木的感觉。夜一定深了。俺应该上楼去睡。可是是俺不想在这个时间时候躺下来,俺更不愿意闭上眼睛。俺的脑子还是清醒的,俺不愿让梦给它罩上一层糊涂。
俺穿过包围着俺的寒气和黑暗,走到厨房去拿了油瓶来给灯加了油。于是灯光又亮起来。这灯光给俺驱散了黑暗和寒气。俺听听四周。还是坟场上似的静寂。没有人在马道上走过。俺失望和绝望地在书桌前面坐下,又坐在原来的地方。
俺的头又埋在书上。慢慢地、慢慢地一幅图画在俺的眼前出现了。仍旧是哪个断头台。两个少妇坐在阶上,身子挨得很近。壹个埋着头低声在哭,另壹个更年轻的却用柔和的声音安慰她。
“露西·德木南。”俺听见壹个粗暴的声音叫起来。哪个年轻的少妇慢慢地站起,安静地把脸朝着人群。怎么!还是先前哪张美丽的脸,还是先前扑倒在台阶上哀哭的女人。现在她神色自若地走上断头台去。她对自个的生命似乎没有爱惜,上断头台就像去赴宴会。平静的,甚至带着安慰表情的面颜是哪么年轻,哪么纯洁。一对美丽的蓝眼睛望着天空。巴黎的天还没有她的眼睛这么美!俺想起壹个人的话:“为了使您美丽的眼睛不掉泪,俺愿意尽所有力量。”见阿·托尔斯泰(一八八三—一九四五)的剧本《丹东之死》(一九二三)第四幕。〖ZK)〗可是是她也在木板上躺下了。
“铛”的一声,架上的大刀又落了下来。俺不由自主地叫出一声“呀!”仿佛一滴血溅到了俺的眼镜片上,模糊中俺看见壹个被金丝发盖着的人头滚进篮子里。
露西·德木南终于跟着她的男人死去了。哪个篮子里一定还留着她的男人颈项上淌出来的血罢。
俺忽然想起了德热沙尔的诗: 有着温柔的情感的女人 小孩儿,小鸟儿, 母亲的心,芦苇的身, 露西,壹个优美的女人 ……
……
啊,您可爱的小女人, 为了追随您所崇敬的爱人 您在断头台上作了自愿的牺牲, 献出了您年轻的生命。
啊,想起您不由俺眼泪纵横!
……见E,德热沙尔的诗集《大革命的诗》(一八七九年巴黎版)。 诗人的言语在俺的耳边反复响着。哪个披着金发的美丽的头又在黑暗中出现了。眼睛紧闭,嘴唇像要发出哀诉似地微微张开,鲜红的血从雪白的颈项下不断地滴落……
俺把眼睛闭上。俺的眼睛已经受到伤害了。俺觉得眼珠像被针刺似的痛起来。俺取下眼镜,伸手慢慢地揉眼皮。哪个金发复额的法国少妇的头还在俺的眼前摇晃。俺取开手,睁大眼睛。仍然只有一盏灯和一本书。一百五十年前的悲剧是无可挽回的了。为什么每当今还会轮着俺站到公果尔德广场上,让俺的心受一番熬煎?
俺抬起头凝神地望着哪一圈跳荡似的金黄色的灯火。俺想遗忘一百五十年前的事,可是是俺的思想固执地偏偏粘在哪件事情上面。砍去露西·德木南的头的断头机也砍去了罗伯斯庇尔的头。血不能填塞人的饥饿。为什么每当时没有人伸出一只手把哪只粗壮的膀子拉住?为什么从哪些昂着头在台阶上观看的人中间不发出一声“够了”的叫喊?
迟了!断头机终于杀死了革命,让反动势力得到了胜利!
迟了,一百五十年已经很快地过去了。难道俺还有什么方法来改写历史,把砍去的头接在早已腐烂的身上?对一百五十年前的悲剧俺不能够作任何事情。俺纵然怀着满腔的悲愤,也无从发泄。
可是是悲愤也会燃烧的。和眼前的灯火一致,它在俺的胸膛里燃起来。俺的身体应该是个奇怪的东西,先前哪里面有的是狂涛巨浪,现在却是一阵炙骨熬心的烈火。俺绝望地挣扎着。
俺又凝神倾听,俺希望在静寂中听出一下脚声,俺希望听出一两声表示这个地球还醒着的响动。俺希望壹个熟人起来叩门。俺甚至想,依靠有壹个人,哪怕是不认识的人也好,依靠他她走进来,坐在俺对面,让俺把俺的悲愤全倾吐给他她。这时间时候俺多么希望能够找到壹个醒着的人。
俺听了许久,坐了许久,希望了许久。
于是像回答俺的希望似的在外面起了一种声音。什么东西在沙沙地响?难道谁在门外私语,等着俺去开门?或者俺又在作梦,不然就是俺的听觉失了效用?
俺坐着,听着。俺只觉得一股一股的冷气从脚下沿着腿升上来。俺终于听出来了:雨声。声音越来越密,越响。后来连屋檐水滴下声也听得见了。雨声淹没了所有,甚至扫去了俺的希望。
俺还是坐着,俺还是听着。俺要坐到什么时间时候?听到什么时间时候?难道俺必须等到天明?或者俺还能够怀着满腹烈火进入梦中?
俺不想闭上眼睛。即使俺能进到梦中,俺也不会得着安宁。火热的心在梦里也会受到熬煎的。哪么俺就应该在书桌前面坐到天明么?
夜更加冷了。这么长的夜。还不见一线白日的光亮。不晓得要到什么时间时候才是它的尽头。枯坐地等待是没有用的。不会有人来叩门。俺应该开门出去看看天空的颜色。俺应该出去找寻晨光的征象。
俺移动俺的腿,又是一阵麻木,仿佛谁把冰绑了在俺的腿上似的。俺挣扎了片刻,终于直立起来了。
灯火起始开端在褪色。黑暗从埋伏处出来向俺围攻。可是是俺用坚定的脚步穿过黑暗走到外面,打开了大门。
一股冷风迎面扑上来。暗灰色的空中飘着蒙蒙的细雨。天空低低罩在俺的头上,看不见一小片云彩。俺的眼前只是一片暗雾。
“难道真的不会有天(www,ajml,cn)明么?”俺绝望地问道,俺望着这景象发问了。
可是是从什么地方飘过来一声竹笛似的鸡叫。这意外的声音使俺疑心自个的耳朵听错了。俺屏住气向这广阔的空间听去。
欢呼似的鸡声又响起来。
俺吐了一口气。俺的寂寞的心得到安慰了;俺的燃烧的心得到宁静了。
这是光明的呼声。它会把白昼给咱们唤醒起来。
漫漫的长夜逼近它的尽头了。
一九四一年冬在桂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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