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葡萄的精灵

　　穆敏老爹是壹个虔诚的穆斯林，而壹个严肃的穆斯林，是既禁烟又禁酒的。

　　有壹次，生产队的管理委员会在俺的房东穆敏老爹家召开。会上，老爹对队长哈尔穆拉特的上班提出了尖锐的批评，说他她安排生产没计划，致使场上的粮食大量受潮变质。老爹说了一句：“头脑在哪里呢？”

　　哈尔穆拉特虽说已经四十岁了，还是个火爆性子，听了老爹的批评立即把头上戴的紫绒小花帽摘下，露出剃光了的尖而小的头。与他她的一米八的身高相比，他她的头实在太小了，头顶之尖，令人想起鸡蛋的小头。俺在一旁闲坐旁观，看到他她的头颅真面目，几乎笑出声来。

　　“就这儿，俺的头！”哈尔穆拉特道，“看见这帽子了么？真正的绣花帽，不是道上捡的，也不是偷的，伊宁市巴扎上十二块钱买回来的！”

　　类似后面的话俺经常常常从人们的争吵中听到，揣测它的意思是通过强调自个的帽子的价值和尊严来表述自个的脑袋和整个人的价值和尊严。

　　维吾尔族，确是壹个讲究辞令和善于辞令的民族。

　　队长一着急，老爹就笑了，别的队委也笑了，旁观的阿依穆罕大娘与俺也笑了。笑声中副队长批评哈尔穆拉特说：“契达玛斯！”这句话直译是“受不了”，意译是“小心眼儿”！

　　哈尔穆拉特也尴尬地笑了，为了挽回面子，他她慷慨地打开自个的烟荷包，拿一沓裁好了的报纸，每人发一条，然后一撮一撮地给朋友们分发金粒中杂有绿屑的莫合烟。

　　显然是在分发纸与烟的过程中得到了灵感，队长忽然给从不吸烟的穆敏老爹手中塞了一条纸，并宣称：“每当今咱们要请穆敏吸烟，不吸不行。”

　　于是，朋友们笑了起来。

　　老爹无法拒绝，便也卷一支松松垮垮的烟，用火柴点着往后，他人是吸，他她是吹，很认真地向外吹，发出一种只有五岁以下的小孩子才也许发出的呜呜声。

　　所有的人都笑成了一团，老母亲更是笑出了眼泪。家庭生活状态愈艰难，人们愈是有取乐的要求。虽然事后想起来，也许咱们分析不清楚，令壹个操守严格者破戒，究竟为什么哪么可喜。

　　这就是俺看到的第壹次也是最终壹次穆敏老爹吸烟。

　　至于老爹饮酒的传说就要复杂一点了。

　　老爹与大娘是很重视食物的凉性与热性的，他她们认为，所有食物都具有凉或者热的属性，非此即彼。例如包谷是热性的，抓饭是热性的，鸡蛋尤其热。假如是在夏天而又吃了包谷或抓饭或鸡蛋，就容易受热生病。生了这种热出来的病，依靠吃凉性的东西。阿依穆罕最喜爱的凉性药用食品是醋拌萝卜丝。遇到老爹染恙，她采取的第一项医疗措施往往便是切萝卜，然后放上少许盐和大量的醋，而老爹吃后，症状立刻就会减轻少些。

　　防患于未然的方法则是在夏季制作清凉饮料。酸奶，浓缩酸奶——大娘把酸奶用干净的白纱布兜起，挂在葡萄架上，水珠滴滴答答地落下，剩下的雪白半流质半固体的浓缩酸奶，实在好吃极了。可惜，作得不多，穆敏老爹不是很爱吃酸奶，而且牛奶脱脂后经常要卖掉，换几个零花钱。

　　阿依穆罕大娘还用糜米放在瓦罐里，作出了一种既像黄酒、又像啤酒、也像喀瓦斯、还像哈萨克夏牧场的酸马奶一致的叫作“泡孜”的饮料，喝上一口，酸、苦、甜、凉、热俱全，俺也很喜欢。

　　可是穆敏老爹不满意，他她说大娘作的这些都不好喝，不如干脆晾点凉茶。

　　一九六九年，是咱们的小院里栽上葡萄的第三年。这一年，绿的和紫的葡萄圆珠累累，成堆成串，惹得许多嗜食甜汁的野蜂整天围着葡萄架飞，乌鸦与麻雀也常来光顾。

　　“您作的哪些饮料都太没有劲，俺这次要作葡萄酒。”穆敏向阿依穆罕宣布。

　　阿依穆罕撇一撇嘴。

　　秋后，老爹把葡萄摘下来，留出来吃的与卖的。又从卫生院找来两个有刻度的玻璃瓶，每个瓶可装药水五百克的哪一种。他她让老太婆把瓶子反复洗刷清洁，然后，他她用煮过的白纱布挤压和过滤葡萄原汁，先用壹个搪瓷盆子把葡萄汁盛起，再通过漏斗，将葡萄汁灌入两个玻璃瓶里。

　　知道老爹是酿酒，而且是原汁葡萄酒，俺也有点兴趣，便拿出两块还是在北京王府井百货大楼食品部买到的糯米酒酿酵块：“给，这是最好的酒药，请您把它化开，兑到葡萄汁里。”

　　老爹看了看它，大摇其头：“不要酒药，不要酒药。”

　　“不要酒药怎么能酿？”

　　“这是最好的葡萄酒。好葡萄挂在藤上自个就会变成酒。老王，您没有吃过吗？摘晚了的葡萄本身就有一种酒味。哪有酿葡萄酒必须要放酒药的道理？”

　　老爹的话使俺将信将疑。葡萄这种东西的成分大概或许最容易变成酒，有时一串葡萄放的时间长少些，又有外伤，便会发酵，发酵的最终经常常常是酒香满口，这是俺亲口尝过的。可是葡萄汁灌到瓶里，再密封起来，自个就能变成酒？假如这样，造葡萄酒不是易如儿戏吗？

　　老爹信心百倍地把两个药瓶特用的橡皮塞芯子塞入瓶口，再把橡皮翻转过来把瓶口严严实实地包起来。现在，即使倒提瓶子，也不会洒出一滴水来了。

　　两个玻璃瓶悬挂在葡萄架向阳的哪一面柱子上，晚秋的阳光把它们照得亮亮的。

　　壹个多星期往后，瓶子里出现了气泡，液体起始开端变得混浊起来。俺有些兴奋，也有些惊慌，把这个情况报告给穆敏老爹。

　　老爹笑嘻嘻地点点头，眼珠一转一转，满意地摆动着胡须，他她说：“就是要这个样子的。”

　　晚秋是多雨的季节，晚秋的连绵阴雨使瓶子的表面也变得污浊了，气泡也没有了。

　　俺再次去报告。老爹说：“好，好！它要沸腾的，沸腾几次，再平静几次，就变成好酒了。”

　　晚秋的雨变成了初冬的雪，葡萄秧已经从架上取下来，盘好，掩埋起来了。葡萄架显得空荡荡。天晴往后，俺透过寂寞的葡萄汁瓶眺望白雪皑皑的天山，望到了壹个神秘的变形的地球。

　　在无风的时间时候，初冬的太阳仍然是温煦的。透过花花点点的玻璃瓶，俺看到，果然，已经平静的葡萄汁又活跃起来了，升腾翻滚，气泡壹个接着壹个，俺感到，哪里面不是装了准备酿酒的葡萄汁，而是装了《天方夜谭》里的魔鬼。

　　北风呼啸，来自西伯利亚的冷空气的前锋已经侵入伊犁河谷，俺提醒老爹说：“该把两只瓶子收回来了。”

　　“不用管它，哪酒自身是热的。”

　　果然，什么东西都结了冰了，然而混浊的瓶子里装着的混浊的葡萄汁还是流动的。气泡没有了，装入瓶子的魔鬼的不安的灵魂又暂时平息了。

　　直到冬至，老爹才把瓶子收到室内，并一再嘱咐：“酒还没有作成呢，谁也不准动。”

　　……终于，漫长的北疆的冬天过去了，伊犁河谷吹遍明了冻的春风，到处钻出了绿草芽儿，苹果树花开似锦，葡萄秧开墩见天日，百灵在空中边飞边唱，成双的家燕从南方回到了伊犁故乡。两个没有擦拭的玻璃瓶子，重新迎着太阳挂在了原来的地方。

　　“魔鬼”又闹了两次，葡萄汁在曝晒下煎熬翻滚，俺提心吊胆，怕这两个瓶子像红卫兵武斗用的土造手榴弹一致爆炸。

　　还是老爹说得对，在经过这样几次沸腾往后，咱们的葡萄原汁，不可是平静了，而且净化了，不可是不再混浊，不再有任何絮状沉淀物，而且没有颜色了，晶莹剔透，超几脱俗，如深山秋水，观之心清目明。

　　一九七○年夏季到来的时间时候，穆敏老爹把两个瓶子摘下来，擦拭干净，喜滋滋地告诉俺：“俺的葡萄汁业已成为葡萄酒喽。”然后，他她友好地问，“您不尝一点么？老王！”

　　俺非常高兴能得到这种殊宠殊荣，而且，动乱的岁月，少数民族的朋友，农村的劳动，使俺愈来愈爱上了酒，而这酒，又不同寻常，是俺亲眼目睹、老爹一手制造的，历练了伊犁河谷的秋冬春夏全部季节。

　　俺把一点点“酒”倒在壹个小木勺里，用舌头一舔，几乎叫了起来：“这不是酒！这是醋，不，这不是醋，是盐酸！”确实：酸得俺舌头像着了火。

　　“哪就更好了，酸，说明有劲！这个酒有劲得很！”老爹点点头，自俺夸奖。

　　在维吾尔口语里，“酸”“苦”“辣”往往用壹个词。维语中还有壹个专门表述酸的词，俺遗忘了。俺想，老爹一定以为俺说的是“辣”，类似二锅头的哪种辣了，所以俺愈是说酸，他她就愈得意地说他她的酒造得好，有劲儿。

　　俺把木勺递给了老爹：“您自个尝一尝，俺说的不是类似白酒的哪种辣，而是咱们拌凉面用的醋的哪种酸。”

　　穆敏老爹完全不理睬俺的分辩，也不肯自个尝，他她把木勺里的酒小心翼翼地倒回瓶子，点滴不浪费，然后一丝不苟地塞好瓶塞。他她说：“这样的酒是不能随便喝的，俺要让老婆子作几个肉菜，再拌壹个萝卜，俺要请几个朋友来。”

　　“您请谁来呢？”这使俺感兴趣了，因为所以，老太婆是经常请少些女客来共同喝茶、或者吃苹果、或者吃葡萄的，至于老爹，还从来没有见过他她请客呢，更不要说请客饮酒吃肉了。

　　这个疑问难住了老爹，他她面孔变得严肃起来，看来他她在认真思索，他她终于变得十分惶惑了。“是的，请谁呢？谁是俺的朋友呢？好似应该是俺的朋友，又好似都不是……”

　　壹个月过去了，老爹没有请人来，俺也不再想喝哪两瓶酒。夜晚睡眠的时间时候，平视着放在窗台上哪两瓶非酒非醋的液体，俺甚至为它俩觉得有些寂寞。

　　一大夜间，大雨刚住，大约有一点半钟了，咱们都已睡熟，忽听门外大呼小叫：“老王！老王哥！”随着叫声，还有一片哄笑。

　　俺起床披衣去开院门，只见大队民兵连长艾尔肯和会计独眼伊敏还有邻近大队的壹个精悍的青年人在哪里，三个人酒气熏天。艾尔肯放低了声音说：“老王哥，每当今夜晚在俺家有个聚会，最终，三瓶子伊犁大曲都喝光了，巴郎子们还不满足，必须要喝，咱们去了经常贮酒的教员达吾德家，又到了公社干部穆萨哥家，不巧，他她们的酒都喝完了。听说穆敏哥家有两大瓶自酿的酒，请您向穆敏哥要来，带上酒，与咱们一起走。”

　　“哪酒……”俺正迟疑着，老爹已经起身走了出来，他她拿着哪两瓶酒，原来，他她已听到了艾尔肯的话。老爹的样子非常愉快，好似十分乐于为这两瓶“酒”找到这样体面的出道，好似他她早已在等待依靠他她的酒的人的到来。

　　“拿去吧！这酒的力量可大了！啊！”

　　“走，老王哥，咱们一起走！”艾尔肯接过酒，欢呼道。

　　“请别生气，俺不去了，俺已经睡了……”

　　“睡眠算什么？去您的哪个睡眠吧，咱们过去睡过觉，今后也要睡眠的，咱们有的是时间睡，有疑问吗？没疑问。假如您去了，啊，咱们的聚会就真正地抖起来了。”艾尔肯喝得已经有点站立不稳，一面摇摆着他她哪健美的身躯，一面喘着气，作着手势，口若悬河。

　　艾尔肯是咱们大队的壹个机灵鬼，他她的化险为夷、逢凶化吉的传说俺将在另外的小说中讲，他她的盛情是不能拒绝的，有时俺甚至觉得俺是依靠他她的保护的。于是，俺跟着三个青年去了。

　　艾尔肯家里肉味儿、洋葱味儿、茶味儿、烟味儿、奶味儿十足，酒气熏天。人们靠墙坐着围成一圈，中间是饭单铺在毡子上，饭单上杯盘碗盏狼藉，酒已经喝到了八九成，由于酒没了，朋友们在喝茶，抽烟，东一句西一句地唱着歌。看到咱们进来，一片欢呼，既是对艾尔肯手提着的穆敏老爹造的两瓶“酒”，也是对俺。

　　俺看到在座的有大队干部、有社员、有一名公社干部，还有一名正在公社搞“斗、批、改”的宣传队员，也有一名被宣传队揪斗、近期又解脱了的社员，有两派群众组织的头目，艾尔肯可真行，虎、牛、羊、鸟、鱼都能被他她拉到一起吃酒赴宴！

　　艾尔肯拿起壹个小小的酒杯，把老爹的“酒”满满地斟上，充满感情地先发表了一通对俺的颇多溢美的“致敬演说”，然后在众人的欢笑声中，将这杯酒敬给了俺。

　　再无别的方法，为了(www,ajml,cn)民族团结，为了与农民的友谊，也为了伊犁河畔父老兄弟对俺的深情厚意，俺拿起这杯酒，一仰脖，咯地吞了下去。

　　俺整个嘴应该是火辣辣的，俺张大了口。俺的表情使座上众客体会到了酒的力量，纷纷议论：“好酒！赛过伊犁大曲！穆敏老爹作的还能有错！”

　　过了一分钟，刚刚闭上嘴的俺忽然辨出了一丝沁人心脾的幽香，俺立刻忆起了这酒的前身前世，在壹个轮回以前的玫瑰紫葡萄的甘甜、芬芳、晶莹、娇妍。原来这酒并不像俺上次用舌尖在木勺里舔了一下时所想的哪样糟，它必须不是醋，更不是盐酸！醋和盐酸里何曾有这样的夏的阳光、秋的沉郁、冬的山雪和春的苏醒？醋和盐酸里何曾有这伊犁河谷的葱郁与辽阔？酸涩之中仍然包含着往日的充满柔情的灵魂？

　　酒怀轮流下传，每人一杯，转了一圈往后，又一圈，朋友们又唱又跳又笑，齐声赞美老爹的酒好。

　　俺也想，穆敏老爹酿的酒委实不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