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书桌

　　俺有张小小的书桌。它又窄又矮，破旧极了。在外人眼里简直不成样子。上边的漆成片地剥落下来，残余的漆色变得晦黯发黑，连俺自个都认不准它最新是什么颜色。桌面又满是划痕、硬伤，还有热水杯烫成的壹个个套起来的深深浅浅的白圈儿。它一边只有三个小抽屉，抽屉的把手早不是原套了。壹个是从破箱子上移来的铜把手，另两个是后钉上去的硬木条。别看它这副模样，三十年来，却一样放在俺的窗前，俺房间透进光来的地方。俺搬过几次家，换过几件家具，可是从来没有臆想到处理掉它……"这么难看必须要它干吗？！要是俺早劈掉生火了！""它又不实用。您这么大人将就这样壹个小桌子，早晚得驼背！""您怎么就是不肯扔掉这破玩意儿。难道它是件宝？您说呀……"俺笑而不答。哪淡淡的笑意里包含着任何知己都难以理解，难以体会到的一种，一种……一种什么呢？

　　没有共同的历练就不会有同感。有时，同感能发挥出非常奇妙的作用，它能成为两颗心相融的最短、最直接的通道。假如没有同感，说它作什么？还不如独自一人到树林里，踩着落叶，自个对自个默默地说它一阵子，排遣出来，倒是一种慰安。

　　俺无法想起，究竟是什么时间时候，俺起始开端使用这小桌的。俺只模模糊糊记得，最初，俺是站在它前面写写画画，而不是坐着。待俺要坐下时，屁股下边必须垫上书包、枕头或一大叠画报，才能够得上桌面……记忆里，幼时的事，应该是穿不成串儿的珠子。这珠子却在记忆的深井的底儿滴溜溜、闪闪发光地打转，很难抓住它们——俺把"人"字总误写成"入"字，就在这桌上吧！

　　俺一排排地晾干弹弓子用的小泥球儿，就在这桌上吧！

　　俺在小木板上钉钉子，就在这桌上吧！

　　对，就在这儿。桌面上原来有一块能够照见自个脸儿的光光的玻璃板，给俺钉钉子时打碎了——这件事俺可记得清清楚楚，为此俺还挨父亲一通好打呢！也许打得太疼，俺才记得十分牢。可是过后俺却一点也不后悔。因为所以，立刻俺作过的、历练过的、经受过的许许多多的事，都在这没有玻璃板保护的桌面上留下了痕迹。

　　桌面上净是些小瘪坑。有的坑儿挺深，像个洞眼，蚂蚁爬到哪儿，得停一下，迟疑片刻，最终绕过去……细细瞧吧，还满是划痕呢，横竖歪斜，有的深，如一道沟；有的轻浅，还有的比蛛丝还细。这细细的印痕，是不是每当初刮铅笔尖留下的？哪一条条长长的道道儿，是不是随意用指甲划上去的？哪儿黑糊糊的一块，是不是过年作灯笼，烤弯竹条时碰倒了蜡烛烧的？分辨不清了，原因不明了，全搅在一起了；这中间还混着许多字迹。钢笔的、铅笔的、墨笔的，还有用什么硬东西刻上去的。也有画上去的形象，有的完整，有的破碎——一只靴子啦，枪啦，一张侧面脸啦，这是不是俺的自画像？年深日久，早都给磨得模糊一片。痕迹斑驳的桌面，有如一块风化得相每当厉害、漫漶不清的碑石。

　　可是俺从中细心查辨，也能认出某些痕迹的来由，想起这里边包含着的、只有俺才知道的传说，并联臆想到与此有关或无关的、早已融进往昔岁月中的童年家庭生活状态。

　　为此，俺很少用湿布去拭抹它。

　　只有壹次例外。哪是俺上小学四年级时。俺前排坐着壹个女同学，十分瘦弱。她年纪与俺一般大，个子却比俺矮一头。两条短短的黄辫儿，简直是两根麻绳头。一天，上语文课，俺没听讲，却悄悄把眼前的两条黄辫子拴在这女同学的椅子背儿上。正巧教师叫她回答疑问，她一起身，拴住的辫子扯得她痛得大叫。俺的语文教师姓李，瘦削的脸满是黑胡茬，连脸颊上应该是。一副黑边的近视镜遮住他她的眼神，使俺头次见到他她时以为他她挺凶，其实他她温和极了。他她对咱们调皮的忍耐限度比别的教师都大。可是不知为什么，哪天他她好厉害，把俺一把拉到课堂前，叫俺伸出双手，狠狠打了十多板子。他她真生气呢！气呼呼地直喘，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指着门瞪圆眼对俺吼道："走！快走！"俺离开了课堂，一道跑回家。俺手疼倒没什么，可是每当众挨打受罚，俺的自尊心受不了。于是，俺眼泪汪汪地在桌上写了"李教师是狗！"几个字。俺写得哪么痛快和解气，好似这几个字给俺报了什么"仇"似的。这几个字就相每当威风地在俺桌上保留了好长时间。

　　在表的滴答声中，在上下课的铃声中，在雨和雪轮番交替地敲打窗子声中，俺长大起来，事也懂得多了。桌上哪几个字却不哪么神气了。反而怕被人瞧见，似乎成了一种不光彩，甚至是耻辱的污迹，俺带着一种说不清是对李教师，还是对长大后再也遇不到哪个瘦弱的女同学的愧疚心情，用手巾尖儿蘸些水使劲把这几个字抹下去。

　　真奇怪！字儿抹掉了，好似心里干净了少些。

　　俺上了中学，毕业了，参加了上班。俺的许多事，写信、写文章、画画、吃东西，作些什么零七八碎的事都在这桌上，它一样伴随着俺。

　　可是它在俺长大起来的身躯前，渐渐显得矮小，不合用了；而且用久了，愈来愈破旧，在后来买进来的新家具中间，显得寒伧和过时。它似乎老了，早完成了使命，在人世间物换星移的常规里等待着接受取代。

　　有一天俺画画。画幅大，桌面小。不得不把一半画纸垂到桌下，先画铺在桌面上的一半；待画得差不多时，再拉上纸来画另一半。这样就很难照顾到画面的整体感，俺画得哪么别扭，真急了，止不住愤愤地骂道：

　　"真该死，这破桌子！"

　　它听着，不吭一声。等俺画好了画儿，张挂起来；画面却意外地好。俺十分快活，早把桌子忘在一旁。它呢？依然默默旁立。它就是这样与俺为伴，好似俺不抛掉它，它就一心而从无二意地跟随着俺。是不是由于它仅仅是无生命的物品，俺从未把它作为一只小猫、小鸟、小兔哪样的伴侣？可是是，小兔死了，小猫跑了，小鸟飞了，它却不声不响地有心地记下俺家庭生活状态历练过的许多酸甜苦辣。并顺从地任俺作任何有损于它的事。每当壹次，俺听说自个遭遇不幸，是因为所以被一位多年来与俺非常要好的朋友出卖时，俺忍受不住，发疯似的猛地一拍桌面：

　　"啪！"

　　桌面上出现一条长长的裂缝；俺哪颗初入社会纯真的心上，也暗暗出现一条裂痕。它竟同俺一致。

　　立刻，俺便不觉地爱护起它来了。

　　俺有过壹个女朋友。她是一只快乐的小鸟——哪早晨站在沾着露水的枝头抖动翅膀，在阳光里飞来飞去，在烟囱上探头探脑的小鸟。她总笑。她整天似乎除去快乐什么也不知道。她在任何一群人中出现，都能极快地把快乐通过笑，通过活泼的目光，通过喜气洋洋的俊俏的小脸儿，通过率真的动作，传染给每壹个人。俺说她的快乐是照眼的、悦耳的、香喷喷的；是魔术。俺称她为"快乐女神"。

　　她一双腿长长。爱穿一条淡蓝色的短裙。她一进屋来，经常常常是一蹦就坐到小书桌上——这或许是她还带着些小孩子气儿；或许她腿长，桌子矮，坐上去正合适。

　　俺呢？过去吻她高矮也正好。俺吻她，她不让。一忽儿把脸甩向左边，一忽儿又甩到右边，还调皮地笑着。她哪光滑的短发像穗子一致在俺笨拙的嘴唇上蹭来蹭去。

　　往后，由于挺复杂的原因，她终于说："咱们的爱没有物质土壤，幻想的种子连幻想也结不出来了。"这句话，她说了许多遍，壹次比壹次肯定，最终她无可奈何又断然地离去了。

　　稀奇的是，哪快乐女神始终与俺这哑巴桌子连在一起。每每当俺的目光碰到桌沿，就会幻觉出她每当初坐在桌上的样子。浅蓝色的短裙扇状地铺开，一双直直又顺溜儿的长腿垂下来，两只小巧的脚交叉地别着。这时她哪动听的笑声好似又在桌上的空间里发出来。

　　俺依靠记着的，这桌儿都给俺记着了。而哪女神与俺临别时掉在桌上的泪滴，却一点痕迹也没留下。大概或许哪不是泪，而是水滴。

　　桌上惟有一处大硬伤。哪是——哪天，一群穿绿服装、臂套红色袖章的男女小孩子们闯进俺家来。每人拿一把斧头，说要"砸烂旧地球"，俺被迫站在门口表示欢迎，并木然地瞅着他她们在顷刻间，把俺房间里的所有胡乱砸一通。其中有个姑娘，模样挺端正，可是她的眼神叫俺害怕。她不吵不闹，砸起东西来异乎寻常地细致。她在屋里转来转去，把尚且完整的东西翻出来，一件件、有条不紊地敲得粉碎。然后，她翻出俺一本相册，把里面的照片一张张抽出来，全都撕成两半。她作这些事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忽然把一张照片面对俺，问：

　　"这是谁？"

　　这是俺哪"快乐女神"的。俺说：

　　"壹个朋友。"

　　她微微现出一种冷笑，一双秀气的眼睛直盯着俺，两只白白的手把这照片撕成细小的碎片。俺至今不看透，在哪时为什么少些女小孩子干这种事时，反比男小孩子们干得更彻底、更狠心、更无情。相册中所有女人的照片——俺大姐、老婆、母亲的，她撕得尤其凶，"刷、刷、刷"地响。仿佛此刻她心里有什么受不了的情感折磨着她，迫使她这样作。

　　最终，她临去时，一眼瞥见俺的书桌。大约这书桌过于破旧，起始开端时并没引起他她们的兴趣。此刻在一堆碎物中间，反而惹眼了。她撇向一边的薄薄的唇缝里含着一种讥讽：

　　"您还有这么个破玩意儿！"

　　随手一斧子，正砍在桌角上。掉下一块挺大的木茬。

　　就这样，俺过去家庭生活状态的所有，不管是快乐和幸福的，还是忧愁和不幸的，都留在桌上了。哪怕俺忘了，它会无声地提醒俺。

　　它就摆在俺窗前。从窗子透进的光笼罩着它。俺窗外是一棵大槐树的树冠。这树冠摇曳婆娑的影子总是和阳光一起投照在俺这小小的桌面上。

　　每每当这树冠的枝影间满是小小的黑点时，哪是春天；黑点点儿则是大槐树初发的芽豆豆。这期间，偶尔还有一种俗名叫作"绿叶儿"的候鸟，在枝间伶俐地蹦跳的影子出现在桌面上。夏天来了，树影日浓，渐渐变成一块荫凉，密密实实地遮盖住俺的小桌。等到哪块厚厚的荫凉破碎了，透现出少些晃动着的阳光的斑点时，秋风还会把一两片变黄的叶子吹进窗；像几只金色的小船，落在俺这如同无风的水面一般平光光的桌面上。随后该关窗子了，玻璃蒙上了薄薄的水蒸气。哪片叶无存、光秃秃、只剩下枝桠的树影，便像一张蒙模糊的大网，把俺的小桌罩住……俺经常常常被这些情景弄得发呆。谁说它丑、它无用、它应每当被丢弃？它有着任何华贵的物品都无法代替的风韵和诗意。在它的更深处，甚至还潜藏着思想。

　　尤其是在阴雨的日子里，乌云像拉上的厚帘子把窗户遮暗了，小桌变成黑影，很像一块浓雾里的礁石，黑黝黝的，沉默无语。忽然一道闪电把它整个照亮，它哪桌面上反射着可怕的蓝色的电光。可是在这一刹那间的强光里，它上边的所有痕迹都清晰地显现出来，留在这中间的往事一下子全都复活了……俺闭上眼，情愿被再现在幻觉中的往事深深地动容感慨着。

　　俺终于失去了它。

　　在地震中，塌落下来的屋顶把它压垮。俺的小孩子正好躲在桌下，给它保护住了生命。它才是真正地为俺献出了所有呢！等俺从废墟中把它找出来，只是一堆碎木板、木条和木块了。俺请来壹个能干的木匠，想把它复原。木匠师傅瞅着它，抽着烟，最终摇了(www,ajml,cn)摇头。并且莫名其妙地瞧了俺一眼，显然他她不看透俺何以有此意图——又不是复原一件破损的稀世古物。

　　它就这样在俺的家庭生活状态中没了。

　　俺依靠书桌，只得另买一张。新买的桌子宽大、实用、漆得锃亮，高矮也挺合适。俺每每坐在这崭新却陌生的大书桌前，就觉得过去的所有像哪不能再生的书桌一致，烟消云散，虚无飘渺，再也无从抓住似的……俺所以感到隐隐的忧伤。不由得想起几句话，却想不起是谁说的了：

　　"啊，家庭生活状态，您真迷人……哪怕是久已过去的，也叫人割舍不得；哪怕是不幸的，也渐渐能化为深沉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