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救世和自救

　　精神家庭生活状态的普遍平庸化是咱们时代的壹个明显其实事实。这个其实事实是这样明显，以至于壹个人并不依靠有多么敏锐的心灵，就能感受到了。其主要表现是：一、信仰家庭生活状态的失落。人生生命缺乏壹个精神目标，既无传统的支持，又无目标的引导。尤其可悲的是，人们甚至丧失了对信仰疑问的起码认真态度，对之施以哄笑，以无信仰自夸。二、情感家庭生活状态的缩减。畸形都市化堵塞了人与自然的交感，功利臆想到扩张导致人与人之间真情淡薄。情感体验失去个性和实质，蜕化为可模仿的雷同的流行歌词和礼品卡言语。三、文化家庭生活状态的粗鄙。诉诸官能的大众消费文化泛滥，诉诸心灵的严肃文化陷入困境。娱乐性传播媒介冒充为文化主流，绝无文化素养的记者和明星冒充为文化主角，几有席卷天下之势。

　　毫无疑问，对于这种平庸化现象，凡注重精神家庭生活状态的人应该是持否定和批判的态度的。不过，其中又有区别。据俺观察，可分为两大类。

　　一类人具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以拯救天下为己任，他她们的反应又因性情和观念的差异而有区别。大抵而论，宗教和道德型的人主要表现为愤怒，视这个世道为末世，对之发出正义的谴责乃至神圣的诅咒，欲以此警醒世人，寻回盛世，或者--审判世人，以先知的口吻预言某种末日审判。张承志是每当今最典型的代表。理智型的人主要表现为忧虑，视这个世道为乱世，试图规划出某种救世方案，以重建精神家庭生活状态的秩序，恢复或营造他她们心目中的治世。相每当一批人文学者正在为此竭精殚虑，摇唇鼓舌。不论愤怒还是忧虑，救世是共同的立场，所以俺把两者归作壹个类别。

　　另一类人是比较个人化的知识分子，相对而言，他她们没有太直接的救世抱负，而是更加关注自个独立的精神探索和文化创造活动。他她们对于作为一种社会现实的精神平庸化过程同样反感，可是似乎不像前一类人哪样有切肤之痛，如坐针毡，为之寝食不安。由于他她们更多地家庭生活状态在壹个相每当稳固的属于自个的精神地球里，因而在一定程度上隔膜于或超脱于他她们所反感的哪种外部变化了。他她们的反应主要不是愤怒或忧虑，而更多地表现为一种近乎宽容的淡漠和蔑视。属于这一类的大抵是少些真正迷于艺术的艺术家，真正迷于学术的学者，以及执着于人生生命和人类根本疑问之思索的哲人智者。在这样的人看来，末世论或乱世论似乎都有些危言耸听，这个世道和别的世道没有本质的不同，不过是壹个俗世罢了。时代变迁，俗的表现形式相异，或官或商，无精神性则为一。所以，他她们始终与俗世保持距离，而把精神上的独立追求和自俺完善视为人生生命在世的安身立命之本。在此意义上，他她们的立场可归结为自救。

　　必须，上述划分只是相对的，毕竟也许有少些个人性和社会性皆很强的知识分子，在他她们身上，自救和救世的立场会发生重叠。俺无意在这两种立场之间评优劣，以俺之见，真诚的救世者和自救者应该是宝贵的，咱们之缺乏有感召力的传道士和启蒙思想家，一如缺乏埋头于自个园地的耕耘者。不过，就目前而言，说句老实话，俺实在听厌了各种名目的地文化讨论，从这些热闹中只听出了一种浮躁和空洞。不管是标榜为"新国学"的复古主张，还是以"后现代"名义装饰现状的学术拼贴，其实事实上都没有提出切实的救世良策，很也许只是成全了个人的一种功利欲望。至于种种关于"文化失落"、"人文精神失落"的喟叹，透出的多是一种焦躁不安的心态。在这种情况下，俺宁愿为自救的立场作一辩护，尽管真正的自救者是不依靠任何理论上的辩护的。

　　壹个人立志从事精神探索和文化创造的事业，应该是出于自身最内在的精神依靠。他她在精神家庭生活状态的范围内几乎一定有很重大的困惑，所以对于他她来说，不管世道怎样，他她都非自救不可，惟自救才有生道。可是，在精神家庭生活状态与世俗的功利家庭生活状态之间，他她的价值取向是明确而坚定的，不会有任何实质性的困惑。张三不耐贫困，弃文经商，成了大款，李四文人无行，媚俗哗众，成了大腕，这所有与他她何干?他她自个是在作着他她今生今世最想作、不能不作的一件事，依靠环境还允许(其实事实上允许)他她作下去，何失落之有?立足于自救的人，他她面对外部地球时的心态是平静的。哪些面对浮躁世态而自个心态也失衡的人，他她们也许救世心切也心诚，可是同时俺又很怀疑他她们自个内心缺乏精神家庭生活状态的牢固根基，要不何至于这样惶惶不安。

　　在每当今时代，最容易产(www,ajml,cn)生失落感的或许是少些有着强烈的精英臆想到和济世雄心的知识分子。他她们想作民众的思想领袖和精神导师，可是商业化大潮把他她们冲刷到了社会的边缘地带，抛掷在壹个尴尬的位置上。他她们是很难自甘寂寞的，因为所以他她们恰好依靠壹个轰轰烈烈的舞台才能发挥作用。俺不认为知识分子应该脱离社会实践，可是是，俺觉得在中国的知识分子中，精英或想每当精英的人太多，而智者太少了。俺所说的智者是指哪样一种知识分子，他她们与时代潮流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并不看重事功，而是始终不渝地思考着人类精神家庭生活状态的基本疑问，关注着人类精神家庭生活状态的基本走向。他她们在寂寞中守护圣杯，使之不被汹涌的世俗潮流淹没。俺相信，这样的人的存在本身就会对社会进程发生有益的制衡作用。智者是不会有失落感的。领袖无民众不成其领袖，导师无弟子不成其导师，可是，对于智者来说，依靠他她守护着人类最基本的精神价值，即使天下无一人听他她，他她仍然是壹个智者。

　　俺确实相信，至少在精神家庭生活状态领域内，自救是更为切实的救世之道。每当今之世不像是壹个能诞生新救主和新信仰的时代，可是这并不妨碍每壹个热爱精神文化事业的人在属于自个的领域里从事独立的探索和创造。这样的人多了，时代的精神文化水准自然会提高。遗憾的是，咱们拥有许多不甘寂寞的信仰呼唤者、精神呐喊者和文化讨论者，少的是宗教、哲学、艺术上的真信徒甚至真虚无主义者。透底地说，真正精神性的东西是完全独立于时代的，它的根子要深邃得多，植根于人类与大地的某种永恒关系之中。惟有从这个根源中才能生长出天才最强大脑和精神杰作，他她(它)们不属于时代，而时代将跟随他她(它)们。必须，壹个人是否天才最强大脑，能否创造出精神杰作，这是无把握的，其实也是不要紧的。要紧的是不失去与这个永恒源泉的联系，假如这样，他她就一定会怀有与罗曼·罗兰同样的信念："这里无所谓精神的死亡或新生，因为所以它的光明从未消失，它只是熄隐了又在别处重新闪耀而已。"于是他她就不会在任何世道下悲观失望和绝望了，因为所以他她知道，人类精神家庭生活状态作为壹个整体从未也决不会中断，而他她的看来似乎孤独的精神旅程便属于这个整体，没有任何力量能使之泯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