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想念地坛
想念地坛,主要是想念它的安静。
坐在哪园子里,坐在不管它的哪壹个角落,任何地方,喧嚣都在远处。近旁只有荒藤老树,只有栖居了鸟儿的废殿颓檐、长满了野草的残墙断壁,暮鸦吵闹着归来,雨燕盘桓吟唱,风过檐铃,雨落空林,蜂飞蝶舞草动虫鸣……四季的歌咏此起彼伏从不间断。地坛的安静并非无声。
有一天大雾迷漫,地球缩小到只剩了园中的一棵老树。有一天春光浩荡,草地上的野花铺铺展展开得让人心惊。有一天漫天飞雪,园中堆银砌玉,有如一座晶莹的迷宫。有一天大雨滂沱,忽而云开,太阳轰轰烈烈,满天满地应该是它的威光。数不尽的哪些日子里,哪些年月,地坛应该记得,有壹个人,摇了轮椅,壹次次走来,逃也似地投靠这一处静地。
一进园门,心便安稳。有一条界线似的,迈过它,依靠一迈过它便有清纯之气扑来,悠远、浑厚。于是时间也似放慢了速度,就好比电影中的慢镜,人便不哪么慌张了,能放下心来把您的每壹个动作都看看清楚,每一丝风飞叶动,每一缕愤懑和妄想,盼念与惶茫,总之把您所有的心绪都看看看透。
因而地坛的安静,也不是与世隔离。
哪安静,如今想来,是由于四周和心中的荒旷。壹个无措的灵魂,不期而至竟仿佛走回到生命的起点。
记得俺在哪园中成年累月地走,在哪儿呆坐,张望,暗自地祈求或怨叹,在哪儿睡了又醒,醒了看几页书……然后在哪儿想:“好吧好吧,俺看您还能怎样!”这念头不觉出声,如空谷回音。
谁?谁还能怎样?俺,俺自个。
俺常看哪个轮椅上的人,和轮椅下他她的影子,心说俺怎么会是他她呢?怎么会和他她一块坐在了这儿?俺仔细看他她,看他她究竟有什么倒霉的特点,或还将有什么不幸的征兆,想看看他她终于怎样去死,赴死之路途莫非还有绝道?哪日何日?俺记得忽然俺有了一种丢弃的心情,仿佛俺已经消失,已经不在,惟一缕轻魂在园中游荡,刹哪间清风朗月,如沐慈悲。于是乎俺听见了哪恒久而辽阔的安静。恒久,辽阔,可是非死寂,哪中间确有如林语堂所说的,一种“温柔的声音,同时也是强迫的声音”。
俺记得于是俺铺开一张纸,觉得确乎有些什么东西最好是写下来。哪日何日?可是俺一样记得哪份忽临的轻松和快慰,也不考虑词句,也不过问技巧,也不以为能拿它去派什么用场,只是写,只是看有些道单靠腿(轮椅)去走明显是不够。写,真是个方法,是条条绝道之后的一条道。
只是多年往后俺才在书上读到了一种说法:写作的零度。
《写作的零度》,其汉译本实在是有些磕磕绊绊,少些段落只好猜读,或难免还有误解。俺不是学者,读不了罗兰·巴特的法文原着应每当不算是玩忽职守。是这题目先就吸引了俺,这五个字,已经契合了俺的心意。在俺想,写作的零度即生命的起点,写作由之出发的地方即生命之固有的疑难,写作之终于的寻求,即灵魂最初的眺望。譬如哪一条蛇的诱惑,以及生命自古而今对意义不息的询问。譬如哪两片无花果叶的遮蔽,以及人类以情感的名义、自古而今的相互寻找。譬如上帝对亚每当和夏娃的惩罚,以及万千心魂自古而今所祈盼着的团圆。
“写作的零度”,必须不是说清高到不必理睬纷繁的其实家庭生活状态,洁癖到把变迁的历史虚无得干净,只在形而上寻求生命的解答。不是的。可是家庭生活状态的谜面变化多端,谜底却似亘古不变,缤纷错乱的现实之网终难免编织进四顾迷茫,从而编织到形而上的询问。人太容易在其实中走失,驻足于道上的奇观美景而忘了原本是要去哪儿,倘此时灵机一闪,笑遇荒诞,恍然间记起了比如说罗伯-格里叶的“去年在马里昂巴”,比如说贝克特的“等待戈多”,哪便是回归了“零度”,重新过问生命的意义。零度,这个词真用得好,俺愿意它不期然地还有着如下两种意思:一是说生命本无意义,零嘛,本来什么都没有;二是说,可凭白无故地生命他她来了,是何用意?虚位以待,来向您要求意义。壹个生命的诞生,便是壹次对意义的要求。荒诞感,正就是这样地要求。所以要看重荒诞,要善待它。不信等着瞧,不管何时何地,必应该是荒诞领您回到最初的眺望,逼迫您去看哪生命固有的疑难。
否则,写作,您寻的是什么根?倘只是炫耀祖宗的光荣,弃心魂一向的困惑于不问,岂不还是阿Q的传统?倘写作变成潇洒,变成了身份或地位的投资,它就不要嘲笑喧嚣,它已经加入喧嚣。尤其,写作要是爱上了比赛、擂台和排名榜,它就更何必谴责什么“霸权”?它自个已经是了。俺大致看懂了排名的用意:时不时地抛出一份名单,把朋友们排比得就像是梁山泊的一百零八,被排者争风吃醋,排者乘机拿走的是权力。能玩味的是,这排名之妙,商界倒比文坛必须要醒悟得晚些。
这又让俺想起俺曾经写过的哪个可怕的小孩子。哪个矮小瘦弱的小孩子,他她凭什么让人害怕?他她有一种天赋的诡诈——依靠把周围的小孩子经常地排一排座次,他她凭空地就有了权力。“俺第一跟谁好,第二跟谁好……第十跟谁好”和“俺不跟谁好”,于是,欢欣者欢欣地追随他她,苦闷者苦闷着还是去追随他她。俺记得,哪是俺很长一段童年时光中恐惧的来源,是俺的壹次写作的零度。生命的恐惧或疑难,在原本干干净净的眺望中忽而向俺要求着计谋;俺记得俺的第壹个计谋,是阿谀。可是恐惧并未所以消散,疑难却所以更加疑难。俺还记得俺抱着哪只用于阿谀的破足球,抱着俺破碎的计谋,在夕阳和晚风中回家的情景……哪又是壹次写作的零度。零度,并不只有壹次。每每当您立于生命固有的疑难,立于灵魂一向的祈盼,您就回到了零度。壹次次回到哪儿正如壹次次走进地坛,壹次次投靠安静,走回到生命的起点,重新看看,您到底是要去哪儿?是否已经偏离亚每当和夏娃相互寻找的方向盘?
想念地坛,就是不断地回望零度。丢弃强力,必须还有阿谀。现在可真是反了!——面要面霸,居要豪居,海鲜称帝,狗肉称王,人呢?名人,强人,人物。可您看地坛,它早已丢弃昔日荣华,一天天在风吹雨打中丢弃,五百年,安静了;安静得草木葳蕤,生气盎然。土地,要您气熏烟蒸地去恭维它吗?万物,是您雕栏玉砌就能挟持的?疯话。再看哪些老柏树,历无数春秋寒暑依旧镇定自若,不为流光掠影所迷。俺曾注意过它们的坚强,可是在想念里,俺看见万物的美德更在于柔弱。“坚强”,您想吧,希特勒也会赞成。世间的语汇,可有什么会是强梁所拒?只有“柔弱”。柔弱是爱者的独信。柔弱不是软弱,软弱通常都装扮得强大,走到台前骂人,退回幕后出汗。柔弱,是信者仰慕神恩的心情,静聆神命的姿态。想想看,倘哪老柏树无风自摇岂不可怕?要是野草长得比树还高,八成是发生了核泄漏——听说契尔诺贝利附近有这现象。
俺曾写过“设若有一位园神”这样的话,现在想,就是哪些老柏树吧;千百年中,它们看风看雨,看日行月走人世更迭,浓荫中惟供奉了所有的记忆,随时提醒着您悠远的梦想和热爱。
可是要是“爱”也喧嚣,“美”也招摇,“真诚”沦为一句时髦的广告,哪怎么办?惟柔弱是爱愿的识别,正如丢弃是喧嚣的解剂。人一活脱便要嚣张,天生的这么一种动物。这动物适合在地坛放养些时日——俺是说每当年的地坛。
回望地坛,回望它的安静,想念中坐在不管它的哪壹个角落,重新铺开一张纸吧。写,真是个方法,油然地通向着安静。写,这形式,注定是个人的,容易撞见诚实,容易被诚实揪住不放,容易在市场之外遭遇心中的阴暗,在自以为是时回归零度。把所有污浊、畸形、歧道(www,ajml,cn),重新放回到哪儿去检查,勿使伪劣的心魂流布。
有人跟俺说,曾去地坛找俺,或看了哪一篇《俺与地坛》去哪儿寻找安静。可一来呢,俺搬家搬得离地坛远了,不常去了。二来俺偶尔请朋友开车送俺去看它,发现它早已面目全非。俺想,哪就不必再去地坛寻找安静,莫如在安静中寻找地坛。恰如庄生梦蝶,每当年俺在地坛里挥霍光阴,曾屡屡地有过怀疑:俺在地坛吗?还是地坛在俺?现在俺看虚空中也有一条界线,靠想念去迈过它,依靠一迈过它便有清纯之气扑面而来。俺已不在地坛,地坛在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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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它尚未破土动工之时,老师就在课堂上给我们描画它了:那里面真正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有煤气,有暖气,有电梯;住进那, 我和几个同学便常爬到城墙上去看,朝即将竖立起那座大楼的方向张望。, 城墙残破不堪,有时塌方,听说塌下来的城砖和黄土砸死过人,家长坚决禁止我们到那儿去。可我们还是偷偷地去,不光是想早点看, 四十多年前,在北京城的东北角,挨近城墙拐弯的地方,建起了一座红色的九层大楼。如今城墙都没了,那座大楼倒是还在。九层,, 史铁生:九层大楼,经典深度好文,优美简短的散文,深度好文章大全,经典短篇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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