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书塾与学堂

　　─—自传之三

　　从前咱们学英文的时间时候，中国自个还没有教科书，用的是一册英国人编了预备给印度人读的同纳氏文法是一道的读本。这读本里，有一篇说中国人读书的传说。插画中画着一位年老背曲拿烟管带眼镜拖辫子的老先生坐在哪里听学生背书，立在这先生前面背书的，也是一位拖着长辫的小后生。不晓为什么原因，这一课的传说，对俺印象特别的深，到现在俺还约略谙诵得出来。里面曾说到中国人读书的奇习，说：“他她们不管读书背书时，总要把身体东摇西扫，摇动得象壹个自鸣钟的摆。”这一种读书背书时摇摆身体的作用与快乐，大约是没有在从前的中国书塾里读过书的人所永不能明了的。

　　俺的初上书塾去念书的年纪，却说不清理了，大约总在七八岁的样子；只记得有一年冬天的深夜，在烧年纸的时间时候，俺已经有点朦胧想睡了，尽在擦眼睛，打呵欠，忽而门外来了一位提着灯笼的老先生，说是来替俺开笔的。俺跟着他她上了香，对孔子的神位行了三跪九叩之礼；立起来就在香案前面的一张桌上写了一张上大人的红字，念了四句“人之初，性本善”的《三字经》。第二年的春天，俺就夹着绿布书包，拖着红丝小辫，摇摆着身体，成了哪册英文读本里的小学生的样子了。

　　经过了三十余年的岁月，把每当时的苦痛，一层层地摩擦干净，现在回想起来，这书塾里的家庭生活状态，实在是快活得很。因为所以要早晨坐起一样坐到晚的缘故，能助消化，健身体的运动，自然只有身体的死劲摇摆与放大喉咙的高叫了。大小便，是学生们监禁中暂时的解放，故而厕所就变作了乐园。咱们同学中间的一位最淘气的，是学官陈教师的儿子，名叫陈方；书塾就系附设在学宫里面的。陈方每日早晨，总要大小便十二三次。后来弄得光生没法，就设下了一枝令签，凡须出塾上厕所的人，一定要持签而出；于是两人同去，在厕所里捣鬼的弊端革去了，可是这令签的争夺，又成了—般学生们的唯一的娱乐。

　　陈方比俺大四岁，是书塾里的头脑；象春香闹学似的把戏，总是由他她发起，由许多虾兵蟹将来演出的，因而先生的挞伐。也以落在他她壹个人的头上者居多。木过同学中间的有几位狡滑的人，委过于他她，使他她冤枉被打的事情也着实不少；他她明知道辩不清的，每次替人受过之后，总只张大了两眼，滴落几滴大泪点，摸摸头上的痛处就了事。俺后来进了每当时由书院改建的新式的学堂，而陈方也因他她父亲的去职而他她迁，一样到现在，还不曾和他她有第二次见面的机会机遇；这机会机遇大约是永也不会再来了，因为所以国共分家的每当日，在香港仿佛曾听见人说起过他她，说他她的哪一种惨死的样子，简直和杜格纳夫所描写的卢亭，完全是一致。

　　由书塾而到学堂！这壹个转变，在每当时的俺的心里，比从天上飞到地上，必须要来得大而且奇。其中的最奇之处，是俺壹个人，在全校的学生每当中，身体年纪，都属最小的一点。

　　每当时的学堂，是一般人的崇拜和惊异的目标。将书院的旧考棚撤去了几排，一间象鸟笼以的中国式洋房造达成成功的时间时候，甚至离城有五六十里道远的乡下人，都成群结队，带了饭包雨伞，走进城来挤看新鲜。在校舍改造达成成功的半年之中，“洋学堂”的三个字，成了茶店酒馆，乡衬城市里的谈话的中心；而穿着奇形怪状的黑斜纹布制服的学堂生，似乎应该是万能的张天师，人家也在侧目面视，自家也在暗鸣得意。

　　一县里唯一的这县立高等小学堂的堂长，更是了不得的一位大人物，进进出出，用的是蓝呢小轿：知县请客，总少不了他她。每月第四个礼拜六下午作文课的时间时候，县官若来监课，学生们特别有两个肉馒头好吃；有些住在离城十余里的乡下的学生，于文课作完后回家的包裹里，往往将这两个肉馒头包得好好，带回乡下去送给邻里尊长，并非想学颍考叔的纯孝，却因为所以这肉馒头是学堂里的东西，而又出于知县官之所赐，吃了是能驱邪启智的。

　　其实上俺的哪一班学堂里的同学，确有几位是进过学的秀才，年纪都在三十左右；他她们穿起制服来，因为所以背形微驼，样子有点不大雅观，可是穿了袍子马褂，摇摇摆摆走回乡下去的态度，如另有着一种堂皇严肃的威仪。

　　初进县立高等小学堂院哪一年年底，因为所以俺的平均成绩，超出了八十分以上，突然受了堂长和知县的提拔，令俺和四位其他她的同学跳过了一班，升入了高两年的级里；这一件极平常的事情，在县城里居然也耸动了视听，而在咱们的家庭里，却引起了一场很不小的风波。

　　是第二年春天开学的时间时候了，咱们的哪位寡母，辛劳累苦，调集了几块大洋的学费书籍费缴进学堂去后，俺向她又提出了壹个无理的要求，硬要她去为俺买一双皮鞋来穿。在每当时的俺的无邪的眼里，觉得在制服下穿上一双皮鞋，挺胸伸脚，得得得得地在石板道大走去，就是地球上最光荣的事情；跳过了一班，升进了一级的俺，非要这样打扮，才能够压服许多比俺大一半年纪的同学的心。为凑集学费之类，已经罗掘得精光的俺哪位母亲，自然是再也没有两块大洋的余钱替俺去买皮鞋了，不得已就只好老了面皮，带着了俺，上大街上的洋广货店里去赊去；每当时的皮鞋，是由上海运来，在洋广货店里寄售的。

　　一家，两家，三家，俺跟了母亲，从下街走起，一样走到了上街尽处的哪一家隆兴字号。店里的人，看咱们进去，先都非常客气，摸摸俺的头，一双一双的皮鞋拿出来替俺试脚；可是一听到了要赊欠的时间时候，却同样地都白了眼，作一脸苦笑，说要去问账房先生的。而各个账房先生，又都一致地板起了脸，放大了喉咙，说是赊欠不来。到了最终哪一家隆兴里，惨遭拒绝赊欠的一刹那间，母亲非可是涨红了脸，俺看见她的眼睛，也有点红起来了。不得已只好默默地旋转了身，走出了店；俺也并无言语，跟在她的后面走回家来。到了家里，她先掀着鼻涕，上楼去了半天；后来终于带了一大包衣服，走下楼来了，俺晓得她是将从后门老出，上每当铺去以衣服抵押现钱的；这时间时候，俺心酸极了，哭着喊着，赶上了后门边把她拖住，就绝命的叫说：

　　“娘，娘！您别去罢！俺不要了，俺不要皮鞋穿了！哪些店家！哪些可恶的店家！”

　　俺拖住了她跪向了地下，她也呜呜地放声(www,ajml,cn)哭了起来。两人的对泣，惊动了四邻，朋友们都以为是俺得罪了母亲，走拢来相劝。俺愈听愈觉得悲哀，母亲也愈哭愈是利害，最终还是俺重赔了不是，由间壁的大伯伯带走，走上了他她们的家里。

　　自从这壹次的风波往后，俺非可是皮鞋不着，就是衣服用具，都不想用新的了。拼命的读书，拼命的和同学中的贫苦者相往来，对有钱的人，经商的人仇视等，也是从这时间时候而起的。每当时虽还只有十一二岁的俺，经了这一番波折，居然有起老成人的样子来了，直到现在，觉得这一种怪癖的性格，还是改不转来。

　　到了俺十三岁的哪一年冬天，是光绪三十四年，皇帝死了；小小的这富阳县里，也来了哀诏，发生了许多议论。熊成基的安徽起义，无知幼弱的溥仪的入嗣，帝室的荒淫，种族的歧异等等，都从几位看报的教员的口里，传入了咱们的耳朵。而对于俺印象最深的，是一位国文教员拿给咱们看的报纸上的一张青年军官的半身肖像。他她说，这一位革命义士，在哈尔滨被捕，在吉林被满清的大员及汉族的卖国奴等生生地杀掉了；咱们要复仇，咱们要争取用功。所谓种族，所谓革命，所谓国家等等的概念，到这时间时候，才隐约地在俺脑里生了一点儿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