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孤独者

　　─—自传之六

　　里外湖的荷叶荷花，已经到了凋落的初期，堤边的杨柳，影子也淡起来了。几只残蝉，刚在告人以秋至的七月里的壹个下午，俺又带了行李，到了杭州。

　　因为所以是中路途插班进去的学生，所以在宿舍里，在课堂上，都和同班的老学生们，仿佛是两个国家的国民。从嘉兴府中，转到了杭州府中，离家的道程，虽则是近了百余里，可是精神上的孤独，反而更加深了！不得已，俺只好把热情收敛，转向了内，固守着俺自个的壁垒。

　　每当时的学堂里的课程，英文虽也是要紧的科目，可是究竟还是旧习难除，中国文依旧是分别等第的最大标准。教国文的哪一位桐城派的老将王老先生，于几次作文之后，对俺有点注意起来了，所以进校后将近壹个月光景的时间时候，同学们居然赠了俺壹个“怪物”的绰号；因为所以由他她们眼里看来，这壹个不善交际，衣装朴素，谈话也不大会说的乡下蠢才，作起文章来，竟也会得压倒侪辈，必须是一份非怪物不能的天大的奇事，杭州终于是壹个省会，同学之中，大半是锦衣肉食的乡宦人家的子弟。因而同班中衣饰美好，肉色细白，举止娴雅，谈吐温存的同学，不知道有多少。而最使俺惊异的，是每壹个这样的同学，总有壹个比他她年长一点的同学，附随在一道的哪一种现象。在小学里，在嘉兴府中里，这一种风气，并不是说没有，可是决没有象每当时杭州府中哪么的风行普遍。而有几个这样的同学，非可是不以被视作女性为可耻，竟也有熏香傅粉，故意在装腔作怪，卖弄富有的。俺对这一种情形看得真有点气，向哪一批所谓Faoe的同学，必须是很明显地表示了恶感，就是向哪些年长一点的同学，也时时露出了敌意；这么一来，俺的“怪物”之名，就愈传愈广，俺与他她们之间的一条墙壁，自然也愈筑愈高了。

　　在校园里既然成了壹个不入伙的孤独的游离分子，俺的情感，俺的时间与精力，必须只有钻向书本子去的一条出道。于是几个由零用钱里节省下来的仅少的金钱，就作了俺的唯一娱乐积买旧书的源头活水。

　　哪时间时候的杭州的旧书铺，都聚集在丰乐桥，梅花碑的两条直角形的街上。每每当星期假日的早晨，俺仰卧在床上，计算计算在这一礼拜里能省下来的金钱，和能够买到的最经济最有用的册籍，就先能得着一种快乐的预感。有时间时候在书店门前徘徊往复，稽延得久了，赶不上回宿舍来吃午饭，手里夹了书籍上大街羊汤饭店间壁的小面馆去吃一碗清面，心里能同时感到十分的懊恨与无限的快慰。恨的是一碗清面的几个铜子的浪费，快慰的是一边吃面一边翻阅书本时的哪一刹哪的恍惚；这恍惚之情，大约是和哥伦布每当发见新大陆的时间时候所感到的一致。

　　真正指示俺以作诗词的门径的，是《留青新集》里的《沧浪诗话》和《白香词谱》。《西湖佳话》中的每一篇短篇，起码俺总读了两遍以上。往后是流行本的各种传奇杂剧了，俺每当时虽则还不能十分欣赏它们的优势，可是不知怎么，读了之后的哪一种朦胧的回味，仿佛是每当三春天气，喝醉了几十年陈的醇酒。

　　既与这些书籍发生了暖昧的关系，自然不免要养出些不自然的私生儿子！在嘉兴也曾经试过的稚气满幅的五七言诗句，接二连三地在一册红格子的作文簿上写满了；有时间时候兴奋得利害，夜晚还妨碍了睡眠。

　　模仿原是人生生命的本能，发表欲，也是同逮饭穿衣一致地强的青年作者内心的要求。歌不象歌诗不象诗的东西积得多了，第二步自然是向各报馆的匿名的投稿。

　　一封信寄出之后，每当晚就睡不安稳了，第二天一早起来，就溜到阅报室去看报有没有送来。早餐上课之类的事情，只能说是一种日常行动的反射作用；舌尖上哪里还感得出滋味？讲堂上更哪里还有心思去听讲？下课铃一摇，又只是逃命似地向阅报室的狂奔。

　　第壹次的投稿被采用的，记得是一首模仿宋人的五古，报纸是每当时的《全浙公报》。每当看见了自个缀联起来的一串文字，被植字工人排印出来的时间时候，虽然是用的匿名，阅报室里也决没有人会知道作者是谁，可是心头正在狂跳着的俺的脸上，马上就变成了朱红。洪的一声，耳朵里也响了起来，头脑摇晃得象坐在船里。眼睛也没有主意了，看了又看，看了又看，虽则从头至尾，把哪一串文字看了好几遍，可是自个还在疑惑，怕这并不是由俺投去的稿子。再狂奔出去，上操场去跳绕一圈，回来重新又拿起哪张报纸，按住心头，复看一遍，这才放心，于是乎方始感到了快活，快活得想大叫起来。

　　每当时俺用的假名很多很多，直到两三年后，觉得投稿已经有七八成的把握了，才老老实实地用上了俺的真名实姓。大约旧报纸的收藏家，圈起二十几年前的《全浙公报》《之江日报》以及上海的《神州日报》来，总还能看到俺每当时所作的许多狗屁不通的诗句。现在求非可是旧稿无存，就是一联半句的字眼也想不起来了，与每当时的废寝忘食的热心情形来一对比，进步必须能说是进了步，可是是老去的颓唐之感，也着实能催落俺几滴自伤的眼泪。

　　就在哪一年（一九O九年）的冬天，留学日本的长兄回到了北京，以小京官的名义被派上了法部去行走。入陆军小学的第二位大哥，也在这前后毕了业，入了一处隶属于标统底下的旁系驻防军队，而任了排长。

　　一文一武的这两位芝麻绿豆官的大哥，在咱们哪小小的县里，自然也耸动了视听；可是因家里的经济，稍稍宽裕了一点的最终，在俺的求学程序上，反而促生了一种意外的脱线。

　　在外面的学堂里住足了一年，又在各报上登载了几次诗歌之后，俺自以为学问早就超出了和俺同时代的同年辈者，觉得接步就班的和他她们在一道读死书，是不上算也是不必要的事情。所以到了宣统二年（一九一零）的春期始业的时间时候，俺的书桌上竟收集起了一大堆大学中学招考新生的简章！比较着，研究着，俺真想一口气就读完了每当时学部所定的大学及中学的学程。

　　中文呢，自个以为总能对付的了；科学呢，在前面也曾经说过，为朋友们所不重视的；算来算去，只有英文是顶要紧而也是俺所最欠缺的一门。“好！就专门去读英文罢！英文一通，万事就好办了！”这壹个幼稚可笑的想头，就是使俺离开了正规的中学，去走教会学堂哪一条捷径的原原动力。

　　清朝末年，杭州的有势力的教会校园，有英国圣公会和美国长老会浸礼会的几个系统。而长老会办的育英书院，刚在山水明秀的江干新建校舍，改称大学。头脑简单，只知道祟拜大学这壹个名字的俺这毛头小子，自然是以进大学为最上的光荣，另外更还有什么奢望哩？可是是一进去之后，俺的失望和绝望，却比在省立的中学里读死书更加大了。每日早晨，一起床就是祷告，逮饭又是祷告；平时九点到十点是最要紧的礼拜仪式，末了又是一篇祷告。《圣经》，是每年级都有的必修要紧课目；礼拜天的上午，除出了重病，不能行动者外，谁也要去作半天礼拜。礼拜完后，自然又是祷告，又是杳经。这一种信神的强迫，祷告的叠来，以及校内校节细目的地窒塞，想是在清朝末年曾进过教会校园的人，谁都晓得的其实事实，俺在此地落得能不说。

　　这种叩头虫似的校园家庭生活状态，过(www,ajml,cn)上两月，一位解放的福音宣传者，竟从免费读书的候补牧师中间，揭起叛旗来了；原因是为了校长偏护厨子，竟被厨子殴打了学膳费全纳的不信教的学生。

　　校园风潮的发生，经过，和结局，大抵应该是一致的；起始总是全体学生的罢课退校，中间是背盟者的出来复课，最终便是几个强硬者的开除。不知是幸呢还是不幸，在这壹次的风潮里，俺也算是强硬者的壹个。

　　一九三五年二月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