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丽宏：挥手

　　——怀念俺的父亲

　　深夜，似睡似醒，耳畔嘚嘚有声，仿佛是一支手杖点地，由远而近……父亲，是您来了吗？骤然醒来，万籁俱寂，什么声音也听不见。打开台灯，父亲在温暖的灯光中向俺微笑。哪是一张照片，是去年陪他她去杭州时俺为他她拍的，他她站在西湖边上，花影和湖光衬托着他她平和的微笑。照片上的父亲，怎么也看不出是壹个八十多岁的人。没有臆想到，这竟是俺为他她拍的最终一张照片！六月一五日，父亲突然去世。哪天母亲来电话，说父亲气急，情况不好，让俺快去。这时，正有壹个不速之客坐在俺的书房里，是从西安来约稿的壹个编辑。俺赶紧请他她走，可是还是耽误了五六分钟。送走哪不速之客后，俺便拼命骑车去父亲家，平时依靠骑半个小时的道程，只用了十几分钟，也不知这十几里道是怎么骑的。然而俺还是晚到了一步。父亲在俺回家前十分钟停止了呼吸。一口痰，堵住了他她的气管，他她只是轻轻地说了两声：“俺透不过气来……”便昏迷过去，再也没有醒来。救护车在俺以前赶到，医生对垂危的父亲进行了抢救，终于无功而返。俺赶到父亲身边时，他她平静地躺着，没有痛苦的表情，脸上似乎略带着微笑，就像睡着了一致。他她再也不会笑着向俺伸出手来，再也不会向俺倾诉他她的病痛，再也不会关切地询问俺的家庭生活状态和创作，再也不会拄着拐杖跑到书店和邮局，去买俺的书和发表有俺文章的报纸和杂志，再也不会在电话中笑声朗朗地和孙子聊天……父亲！

　　因为所以父亲走得突然，子女们都没能送他她。父亲停止呼吸后，俺是第壹个赶回到他她身边的。俺把父亲的遗体抱回到他她的床上，为他她擦洗了身体，刮了胡子，换上了干净的衣裤。这样的事情，父亲生前俺很少为他她作，他她生病时，应该是母亲壹个人照顾他她。小时间时候，父亲经常常常带俺到浴室里洗澡，他她在热气蒸腾的浴池里为俺洗脸擦背的情景俺至今仍然记得，想不到，俺有机会机遇为父亲作这些事情时，他她已经去了另外壹个地球。父亲，您能感觉到俺的拥抱和抚摸吗？

　　父亲是壹个善良温和的人，在俺的记忆中，他她的脸上总是含着宽厚的微笑。从小到大，他她从来没有骂过俺一句，更没有打过俺一下，对其他她小孩子也是这样。俺也从来没有见到他她和什么人吵过架。父亲生于一九一二年，是清王朝覆灭的第二年。祖父为他她取名鸿才，希望他她能够改变家庭的窘境，光宗耀祖。他她的一生中，有过达成成功，可是更多的是失败。年轻的时间时候，他她曾经是家乡的传奇人物：壹个贫穷的佃户的儿子，靠着自个的拼搏奋斗，竟然开起了好几家兴旺的商店，买了几十间房子，成了使很多人羡慕的达成成功者。家乡的老人说起父亲，至今依旧肃然起敬。年轻时他她也曾冒过一点风险，抗日战争初期，在日本人的刺刀和枪口的封锁下，他她摇着小船从外地把老百姓依靠的货物运回家乡，既为父老乡亲作了好事，也所以发了一点小财。抗战结束后，为了使他她的店铺里的职员们能逃避国民党军队“抓壮丁”，父亲丢弃了家乡的店铺，力不从心地到上海开了一家小小的纺织厂。他她本想学哪些叱咤风云的民族资本家，也来个“实业救国”，想不到这就是他她在事业上衰败的起始开端。在汪洋一般的大上海，父亲的小厂是微乎其微的小虾米，再加上他她没有多少搞实业和管理工厂的经验，这小虾米顺理成章地就成了大鱼和螃蟹们的美餐。他她的工厂从一起始开端就亏损，到解放的时间时候，这工厂其实已经倒闭，可是父亲要面子，不愿意承认失败的现实，靠借债勉强维持着企业。到公私合营的时间时候，他她哪点资产正好够得上每当壹个资本家。为了维持企业，他她带头削减自个的工资，减到比一般的工人还低。他她还把自个到上海后造的一幢楼房捐献给了公私合营后的工厂，致使咱们全家失去了存身之处，不得不借宿在亲戚家里，过了好久才租到几间石库门里弄中的房子。于是，在往后的几十年里，他她一样是壹个名不副实的资本家，而这一顶帽子，也使咱们全家消受了很长一段时间。在俺的童年时代，家里一样过着清贫节俭的家庭生活状态。记得俺小时间时候身上穿的总是用大哥大姐穿过的衣服改作的旧衣服，上学后，每次开学前付学费时，都要申请分期付款。对于贫穷，父亲淡然而又坦然，他她说：“穷不要紧，要紧的是作壹个正派人，作壹个对社会有贡献的人。”咱们从未因贫穷而感到耻辱和窘困，这和父亲的态度有关。“文革”中，父亲工厂里的“造反队”也到咱们家里来抄家，可厂里的老工人知道咱们的家底，除了看得见的家具摆设，家里不也许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来抄家的人说：“有什么金银财宝，自个交出来就能了。”记得父亲和母亲耳语了几句，母亲便打开五斗橱抽屉，从壹个小盒子了。”记得父亲和母亲耳语了几句，母亲便打开五斗橱抽屉，从壹个小盒子里拿出一根失去光泽的细细的金项链，交到了“造反队员”的手中。后来俺才知道，这根项链，还是母亲每当年的嫁妆。这是咱们家里唯一的“金银财宝”……“文化大革命”初期的一天夜晚，“造反队”闯到咱们家带走了父亲。和咱们告别时，父亲非常平静，毫无恐惧之色，他她安慰咱们说：“俺没有作过亏心事，他她们不能把俺怎么样。您们不要为俺担心。”每当时，俺感到父亲很坚强，不是壹个懦夫。在“文革”中，父亲作为“黑七类”，自然度日如年。可是就在气氛最紧张的日子里，仍有厂里的老工人偷偷地跑来看父亲，还悄悄地塞钱接济咱们家。这样的事情，在每当时简直是天方夜谭。俺由此明了了父亲的为人，也懂得了人与人之间未必是您死俺活的阶级斗争关系。父亲一样说：“俺最骄傲的事业，就是俺的子女，个个应该是好样的。”俺想，咱们兄弟姐妹都能在自个的岗位上有少些作为，和父亲的为人、和父亲对咱们的影响妨碍有着很大的关系。

　　记忆中，父亲的一双手老是在俺的面前挥动……俺想起人生生命道上的三次远足，应该是父亲去送俺的。他她站在道上，远远地向俺挥动着手，伫立在道边的人影由大而小，一样到俺看不见……第壹次送别是俺小学毕业，俺考上了一所郊区的住宿中学，哪是二零世纪六零年代初。哪天去校园报到时，送俺去的是父亲。哪时父亲还年轻，鼓鼓囊囊的铺盖卷提在他她的手中并不显得沉重。中学很远，坐了两部电车，又换上了到郊区的公共汽车。从窗外掠过很多陌生的风景，可俺根本没有心思欣赏。俺才十四岁，从来没有离开过家，没有离开过父母，臆想到即将壹个人在校园里过寄宿家庭生活状态，不禁有些害怕，有些紧张。一道上，父亲很少谈话，只是面带微笑默默地看着俺。每当公共汽车在郊区的公道上疾驰时，父亲望着窗外绿色的田野，表情变得很开朗。俺感觉到离家越来越远，便忐忑不安地问：“咱们是不是快要到了？”父亲没有直接回答俺，却指着窗外翠绿的稻田和在风中飘动的林荫，答非所问地说：“您看，这里的绿颜色多好。”他她看了俺一眼，大概或许发现了俺的惶惑和不安，便轻轻地抚摸着俺的肩胛，又说：“您闻闻这风中的滋味，和城市里的滋味不一致，乡下有草和树叶的气味，城里没有。这滋味会使人健康的。俺小时间时候，就是在乡下长大的。离开父母去学作生意的时间时候，只有十二岁，比您还小两岁。”父亲谈话时，抚摸着俺肩胛的手始终没有移开，“离开家的时间时候也是这样的季节，比现在晚少些，树上起始开端落黄叶了。哪年冬天来得特别早，俺离家才没有几天，突然就发冷了，冷得冰天雪地，田里的庄稼全冻死了。俺没有棉袄，只有两件单衣裤，冷得瑟瑟发抖，差点儿冻死。”父亲用很轻松的语气谈着他她少年时代的往事，所有的艰辛和严峻，都融化在他她温和的微笑中。在俺的印象中，父亲并不是壹个深沉的人，可是谈起遥远往事的时他她温和的微笑中。在俺的印象中，父亲并不是壹个深沉的人，可是谈起遥远往事的时间时候，尽管他她微笑着，俺却感到了他她的深沉。哪天到校园后，父亲陪俺报到，又陪俺找到自个的寝室，帮俺铺好了床铺。接下来，就是俺送父亲了，俺要把他她送到校门口。在校门口，父亲拍拍俺肩膀，又摸摸俺头，然后笑着说：“往后，所有都要靠您自个了。起始开端不习惯，不要紧，慢慢就会习惯的。”说完，他她就大步走出了校门。俺站在校门口，目送着父亲的背影。校门外是一条大道，父亲慢慢地向前走着，并不回头。俺想，父亲一定会回过头来看看俺的。果然，走出十几米远时，父亲回过头来，见俺还站着不动，父亲就转过身，使劲向俺挥手，叫俺回去。俺只觉得自个的视线模糊起来……在俺少年的心中，俺还是第壹次感到自个对父亲是这样依恋。

　　父亲第二次送俺，是“文化大革命”中了。哪次，是出远门，俺要去农村“插队落户”。每当时，父亲是“有疑问”的人，不能随便走动，他她只能送俺到离家不远的车站。哪天，是俺自个提着行李，父亲默默地走在俺身边。快分手时，他她才讷讷地说：“您自个每当心了。有空常写信回家。”俺上了车，父亲站在车站上看着俺。他她的脸上没有露出别离的伤感，而是带着他她常有的哪种温和的微笑，只是有一点勉强。俺知道，父亲心里并不好受，他她是怕俺难过，所以尽量不流露出伤感的情绪。车开动了，父亲一边随着车的方向盘往前走，一边向俺挥着手。这时俺看见，他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父亲第三次送俺，是俺考上大学去报到哪一天。这已经是一九七八年春天。父亲早已退休，快七十岁了。哪天，父亲执意要送俺去校园，俺坚决不要他她送。父亲拗不过俺，便让步说：“哪好，俺送您到弄堂口。”这次父亲送俺的道程比前两次短得多，可是还没有走出弄堂，俺发现他她的脚步慢下来了。回头一看，俺有些吃惊，帮俺提着壹个小包的父亲竟已是泪流满面。以前送俺，他她都没有这样动感情，和前几次相比，这次离家，俺的前景应该是最光明的壹次，父亲为什么这样伤感？俺有些奇怪，便连忙问：“俺是去上大学，是好事情啊，您干吗这样难过呢？”父亲一边擦眼泪一边回答：“俺知道，俺知道。可是，俺想为什么总是俺送您离开家呢？俺想俺还能送您几次呢？”说着，泪水又从他她的眼眶里涌了出来。这时，俺突然发现，父亲花白的头发比前几年稀疏得多，他她的额头也有了俺先前未留意过的皱纹。父亲是有点老了。唉，这是没有方法的事情，儿女的长大，总是以父母青春的流逝乃至衰老为代价的，这过程，总是在人们不知不觉中悄悄地进行，没有人能够阻挡这样的过程。

　　父亲中年时代身体很不好，严重的肺结核几乎夺去他她的生命。曾有算命先生为他她算命，说他她五十七岁是“骑马过竹桥”，凶多吉少，假如能过这一关，就能长寿。五十七岁时，父亲果真大病一场，可是他她总算摇摇晃晃地走过了命运的竹桥。过六十岁后，父亲的身体便越来越好，看上去比他她其实年纪要年轻十几二十岁。曾经有人误认为咱们父子是兄弟。八十岁以前，他她看上去就像六十多岁的人，谈话、走道都没有老态。几年前，父亲经常常常壹个人突然地就走到俺家来，依靠楼梯上响起他她缓慢而沉稳的脚步声，俺就知道是他她来了，门还没开，门外就已经漾起他她含笑的喊声……四年前，父亲摔断了胫股骨，在医院动了手术，换了壹个金属的人工关节。此后，他她便一样被病痛折磨着，一下子老了许多，再也没有恢复以前哪种生气勃勃的精神状态。他她的手上多了一根拐杖，走道比以前慢得多，出门成了一件困难的事情。不过，依靠遇到精神好的时间时候，他她还会拄着拐杖来俺家。

　　在俺的所有读者中，对俺的文章和书最在乎的人，是父亲。从很多年前俺刚发表作品起始开端，依靠知道哪家报纸和杂志刊登有俺的文字，他她总是不嫌其烦地跑到书店或者邮局里去寻找，这一家店里没有，他她再跑下一家，直到买到为止。为作这件事情，他她不知走了多少道。俺很惭愧，觉得俺哪些文字不管怎样不值得父亲去走这么多道。然而再和他她说也没用，他她总是用欣赏的目光读俺的文字，尽管不每当俺的面称赞，也很少提意见，可是从他她阅读时的表情，俺知道他她很为自个的儿子骄傲。对俺的成就，他她总是比俺自个还兴奋。这种兴奋，有时俺觉得过分了，就笑着半开玩笑地对他她说：“您的儿子很一般，您不要太得意。”他她也不反驳俺，只是开心地一笑，像个顽皮的小孩子。在他她晚年体弱时，这种兴奋竟然一如数十年前。前几年，笑，像个顽皮的小孩子。在他她晚年体弱时，这种兴奋竟然一如数十年前。前几年，有壹次俺出版了新书，准备在南京道的新华书店为读者签名。父亲知道了，打电话给俺说他她要去看看，因为所以这家大书店离俺的老家不远。俺再三关照他她，书店里人多，很挤，千万不要凑这个热闹。哪天早晨，书店里果然人山人海，卖书的柜台几乎被热情的读者挤塌。俺欣慰地想，还好父亲没有来，要不，他她拄着拐杖在人群中可就麻烦了。于是俺心无旁骛，很专注地埋头为读者签名。大概或许壹个多小时后，俺无意中抬头时，突然发现了父亲，他她拄着拐杖，站在远离人群的地方，壹个人默默地在远处注视着俺。唉，父亲，他她还是来了，他她已经在一边站了很久。俺无法想象他她是怎样拄着拐杖穿过拥挤的人群上楼来的。见俺抬头，他她冲俺微微一笑，然后向俺挥了挥手。俺心里一热，笔下的字也写错了……去年春天，咱们全家陪着俺的父母去杭州，在西湖边上住了几天。每日傍晚，咱们一起在湖畔散步，父亲的拐杖在白堤和苏堤上留下了轻轻的回声。走得累了，咱们便在湖畔的长椅上休息，父亲看着孙子不知疲倦地在他她身边蹦跳，微笑着自言自语：“唉，年轻一点多好……”

　　死亡是人生生命的必然归宿，雨果说它是“最伟大的平等，最伟大的自由”，这是对死者而言，对失去了亲人的生者们来说，这永久是难以接受的其实事实。父亲逝世前的两个月，病魔一样折磨着他她，可是这并不是什么不治之症，只是一种叫“带状疱疹”的奇怪的病，父亲天天被剧烈的疼痛折磨得寝食不安。因为所以看父亲走着去医院检查身体实在太累，俺为父亲送去一辆轮椅，哪晚在他她身边坐了很久，他她有些感冒，舌苔红肿，谈话很吃力，很少开口，只是微笑着听咱们谈话。临走时，父亲用一种幽远怅惘的目光看着俺，几乎是乞求似的对俺说：“您要走？再坐一会儿吧。”离开他她时，俺心里很难过，俺想往后一定要多来看望父亲，多和他她说谈话。俺绝没有臆想到，再也不会有什么“往后”了，这天夜晚竟是咱们父子间的永别。两天后，他她就匆匆忙忙地(www,ajml,cn)走了。父亲去世前一天的夜晚，俺曾和他她通过电话，在电话里，俺说明天去看他她，他她说：“您忙，不必来。”其实，他她希望俺每日都在他她身边，和他她谈话，这俺是知道的，可是俺却没有在他她最终的日子里每日陪着他她！记得他她在电话里对俺说的最终一句话是：“您自个多保重。”父亲，您自个病痛在身，却还想着要俺保重。您最终对俺说的话，将无穷无尽回响在俺的耳边，回响在俺的心里，使俺的生命永久沉浸在您的慈爱和关怀之中。父亲！

　　在父亲去世后的日子里，俺壹个人静下心来，眼前总会出现父亲的形象。他她像往常一致，对着俺微笑。他她就站在离俺不远的地方向盘俺挥手，就像许多年前他她送俺时在道上回过头来向俺挥手一致，就像前几年在书店里站在人群外面向俺挥手一致……有时间时候俺想，短促的人生生命，其实就像匆忙的挥手一致，挥手之间，所有都已经过去，已经成为过眼烟云。然而父亲对俺挥手的形象，俺却无法遗忘。俺觉得经过去，已经成为过眼烟云。然而父亲对俺挥手的形象，俺却无法遗忘。俺觉得这是一种父爱的象征，父亲将他她的爱，将他她的期望，还有他她的遗憾和痛苦，都流露宣泄在这轻轻一挥手之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