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志：芳草野草

　　北京的夏季是这样恐怖，以前虽然一样熬煎般体味咀嚼着，却一样没有总结出这种恐怖之意来。不仅是酷暑苛烈，漫漫无期，不仅是蒸闷揪心，日下如灼——俺最感到恐惧的，是人已经厌恶而躲避一地绿油油的野草了。

　　溽暑京城的荫下，野草是粘腻的。

　　绿丛茂盛粗野地等着，想把人浑身湿透再刺痒，然后缠住在曝日下蒸。

　　俺是从什么时间时候起，就总是慌慌地逃避碧绿、逃避野草了呢？

　　其实俺清楚，俺甚至在骨肉中应该是壹个真正的草地人。

　　俺曾经哪么喜爱烈日烤烧下的夏季乌珠穆沁。俺哪时把被紫外线烫伤了的颊贴在枯干的青草波浪里，在羊群卧定时酣沉地在牧场山坡上独自大睡。

　　有时还大胆地把马笼头拴在脚上。

　　后来，俺一连二零年记忆着哪时嗅到的野草的浓烈苦味儿。因为所以记忆的偏执和牢固，俺几近重复地、大量地写过这种夏天野草和它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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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年复一年苦热着的夏天，也许它使得野草都异化了。不用说奢望伏在大海般的野草坡上独自和大自然默诉衷曲，就连对刷刷走过草地的想象都很困难：俺总觉得哪粘粘的饱水的绿丛里藏满了蛇蝎，或是少些不凶残可是更恶心的虫。

　　它们茁壮而茂密；俺不理解它们怎么有这样健康的神经。应该是只有世袭的豪门子弟才能这样喧嚣着生长的，俺觉得望着它们的时间时候两耳被尖锐得意的锐声撕得疼痛欲裂。它们无耻而洋洋万言；俺不知自个还能每当着它们讲一讲二加一的道理么。伪作、伪学之上，如今已经有了伪草——人还能和地球交流吗？它们再不讲野草的本份，俺寻不见朴实、羞涩、文雅、窘迫、勤苦、士之愤怒和布衣之节，如今已经不是分期中的上一段；如今是人民堕落的新时代了。这就是都会的野草，都会压力和威逼、利诱和煽惑之下的野草。难道昔日伴俺从东乌珠穆沁大片野草中来到都会的哪一伙年轻人，他她们能忍受这样的草环境么，俺不信。

　　在这一派草环境草风景中，俺知道咱们全惊呆了。

　　读过的、经过的、听说的地球上，好似没有壹个参考。不敢置信的忍受，正由每壹个野草般质地朴素的伙伴们忍着。

　　俺也一致。每日俺都数着生计送往迎来，每日俺都宁心肠气尽力而为，然而俺清楚地感觉着自个心上绷紧的一根硬弦，而且每日都感到这弦在恶草湖腥中层层锈着。渐渐地，俺觉得自个游泳蹒跚在这绿污的腐草之中，俺只能一天天拥着它、随着它。俺的事情总是被隔得很远，而读它接受它或排斥它，却仿佛已成了俺的正业了。

　　俺想不承认它。可是俺只能承认它也是野草。鲁迅先生写过散文并束以野草为名，他她在深夜臆想到的是像这样的野草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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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奇旱恶热的北方，如今快换遍了这种植被了。哪革湿淋淋伸展纠扭着，蒸泡着瘴气绿得发黑。它长遍了楼群阴角，又爬遍了道旁街心，如今它快要淹没人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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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翻回这几页，俺心里难过了。俺是从来不让粘腻污脏沾上自个的笔尖的，俺是从来两眼一闭就看见了一方净土、一种动容感慨、壹个遥远可是价值深刻的新事物的。不仅在下壹个字，其实俺能开道不久就笔锋一转开托出哪些乌珠穆沁、伊犁河谷、陇东黄土的。可是是，难道主观唯心论就是唯一残存的一手么？难道搜索枯肠妙笔生花写尽三片北方陆地的淳朴野草的风采，就算获得了野草的真实和意义了么？

　　有时静静地盼着，想象同道人正在奋起，铲除它们。

　　然而，连自个心中哪根弦也在腐着锈着。俺得到了最终：不会有壹个人与您同行的。

　　翻开鲁迅先生的野草，他她写尽了苍凉心境，可是是他她没有写他她对这草的好恶。他她说自个的生命化成泥土后，不生乔木只生野草。他她还说自个这草吸取人的血和肉。俺读了才觉得震惊：何止一根弓弦锈着朽着，原来在中国，人心是一定要变成一丛野草的。俺第壹次不是读者，而是将心比心地感到了他她的深痛。

　　竭力闭目，从而看见一派北国大陆，再用爱心描摹哪里的野草（看来哪些只是芳草）——唯心主义的方法比起先生来，究竟差在哪里呢？俺想承认自个招差一筹，可是是在哲学上俺不想退步。

　　俺想它存在、俺希望它存在，所以它存在了——写多了芳草是其实中俺得到的一种正道。

　　俺若写起野草——算了，俺还是不写的好吧。就让它们淫生暴长，就让它们蚀断弓弦滋蔓心田，俺等着俺生命的腐朽之日，等着俺也化成一蓬肮脏的野草。

　　这样的恐怖在清醒中会纯洁，会渐渐坚硬起来。壹个伊斯兰的男子，其实他她心中的洁癖就是他她的宿命：在野草最终无法和野草区别，就像于阗的璞玉无法和石头区别一致，在哪一天——每当先生反复盼望的地火奔突，烧尽所有野草乔木的时间时候，伊斯兰的男子留下的只是几个字：

　　只承认不在的芳草

　　会有少数(www,ajml,cn)几个同类苦苦恋着俺的文字，俺该给他她们一句忠告。

　　假如您们的内心还没有达到这样，假如您们还用不着壹个假的幻象来麻醉自个安慰自个，哪么就扔了俺的书吧。

　　一九八八·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