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赴欧旅路途见闻录

　　绕了一圈地球，又回到欧洲来，换了语文，再看见熟悉的街景，美丽的女小孩子，久违了的白桦树，大大的西班牙文招牌，坐在地下车里进城办事，晒着秋天的太阳，在露天咖啡座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觉得在台湾哪些日子像是作了一场梦；又感觉到现在正也许也在梦中，也许有一天梦醒了正好睡在台北家里俺自个的床上。

　　人生生命是一场大梦，多年来，不管俺在马德里，在巴黎，在柏林，在芝加哥，或在台北，醒来时总有三五秒钟要想，俺是谁，俺在哪里。脑子里一片空白，总得想一下才能看透过来，哦！原来是在这儿呵——真不知是蝴蝶梦俺，还是俺梦蝴蝶，颠颠倒倒，半生也就这样过去了。

　　离开台北以前，舍不下朋友们，白天忙着办事，夜里十点钟往后总在Ａｍｉｇｏ跟一大群朋友坐着，舍不得离去，俺还记得离台最终一晚，许多好朋友由Ａｍｉｇｏ转移阵地，大批涌到家里，与父亲、小弟弟打撞球、乒乓球大闹到深夜的盛况，使俺一想起来依然筋疲力尽也留恋不已。每当时的心情，回到欧洲就像是放逐了一致。其实，再度出国一样是俺的心愿，俺是壹个浪子，俺喜欢这个花花地球。随着年岁的增长，越觉得生命的短促，就因为所以它是哪么的短暂，咱们要作的事，实在是太多了。回台三年，俺有过许多幸福的日子，也遭遇到许多不可言喻的伤痛和挫折，过去几年国外的教育养成了俺刚强而不柔弱的个性。俺想在俺身心都慢慢在恢复的情况下，俺该有勇气再度离开亲人，面对自个绝对的孤独，出外去建立新的家庭生活状态了。

　　俺决定来西班牙，其实事实上还是壹个浪漫的选择而不是壹个理智的选择。比较俺过去所到过、住过的几个国家，俺心里对西班牙总有一份特别的挚爱，近乎乡愁的感情将俺拉了回来。其实事实上，七年前离家的俺尚是个小孩子，俺这次再出来，所要找寻的已不是学生王子似的家庭生活状态了。

　　这次出国不像上次紧张，行李弄了只两小时，留下了壹个乱七八糟的房间给父母去头痛。台北机场送俺的朋友不多，（亲戚仍是一大堆呵！）这表示咱们已经进步了，朋友们都忙，送往迎来这一套已经不兴了。上机前几乎流泪，不敢回头看父亲和小弟弟们，仰仰头也就过去了。

　　再临香港

　　俺的母亲舍不得俺，千送万送加上小阿姨一同飞到香港。香港方面，外公、外婆、姨父、姨母、加上小妹们又是一大群，家族大团聚，每日大吃海鲜，所以本人流浪的第一站虽不动人可是仍是豪华的。（这怎么叫流浪呢？）

　　香港俺一共来过四次。俺虽是个红尘中的俗人，可是是它的空气污染俺仍是不喜欢，俺在香港一向不自在，说它是中国吧，它不是，说它是外国吧，它又不像，每次上街都有人陪着，这种事俺很不惯，因俺喜欢壹个人东逛西逛，比较自由自在，有个人陪着真觉得碍手碍脚。虽说香港抢案多，可是是俺的想法是“要抢钱给他她钱，要抢命给他她命”，这样豁出去，到哪儿都没有牵挂了。广东话难如登天，俺觉得被封闭了，大概或许语文也是壹个疑问。香港是东方的珍珠，俺到现在仍认为它是不愧这样被称呼的。了不起的中国人，弹丸之地发展得这样繁华。二十世纪七○年代的每当今，几乎所有经济大国跟它都有贸易上的来往，必须它也占尽了地理上位置上的优势。虽然它的出品在价格上比台湾是贵了一点，可是仍是大有可为的。这些事暂不向读者报道，这篇东西是本人的流浪记，将来再报道其他她经济上的动向。海底隧道建成之后，俺已来过两次，请不要误会本人在跑单帮，香港太近了，壹个周末就可来去，虽然不远，可是总有离家流浪之感。隧道俺不很感兴趣，俺仍喜欢坐渡轮过海，坐在船上看看两岸的高楼大厦，半山美丽的建筑，吹吹海风，还没等晕船人已到了，实在是过瘾极了。

　　买了一家怪公司的包机票

　　且说坐飞机吧，俺买了一家怪公司Ｌａｋｅｒ航空的包机票，预备在香港起飞到伦敦再换机去马德里，到香港一看机票目的地地写的是Gatwick机场，打电话去问，才知俺要换ＢＥＡ航空公司去马德里的机场，是英国另外壹个Heathrow机场，两地相隔大约一小时车程。每当时心里不禁有点生气，坐长路途飞机已是很累人的事，再要提了大批行李去另一机场，在精神上实在不划算。不过转过来想，假如能临时申请七十二小时过境，俺也不先急着去西班牙了，干脆先到伦敦，找个小旅馆住下，逛它三天三夜再走。后来证据俺的如意算盘打错啦。

　　这次登机不像台北哪么悠哉了，大包机，几百人坐一架，机场的混乱、闷热、拥挤，使俺忘了在一旁默默流泪的母亲和年迈的外祖父。坐飞机不知多少次了，数这壹次最奇怪，全是清一色的中国人，可是手里拿的护照只有俺是台湾的。匆忙去出境处，香港亲友挤在栏杆外望着俺。

　　不要望吧，望穿了俺也是要分离的。移民的人问俺填了离港的表格没有，俺说没有，讲话时声音都哽住了。挤出队伍去填表，回头再看了母亲一眼，再看了壹次，然后硬下心去再也不回头了，泪是流不尽的，拿起手提袋，俺仰着头向登机口走去。就哪样，俺再度离开了东方。

　　在俺来说，旅行真正的快乐不在于目的地地，而在于它的过程。遇见不同的人，遭遇到奇奇怪怪的事，克服种种的困难，听听不同的言语，在俺应该是很大的快乐。虽说一沙一地球，一花一天堂；更何况地球不止是一沙一花，地球是多少多少奇妙的现象累积起来的。俺看，俺听，俺的阅历就更丰富了。

　　换了三次座位

　　飞机上俺换(www,ajml,cn)了三次座位，有的兄妹想坐在一起，俺换了；又来了一家人，俺又换了；又来了一群学生想坐一起，俺又换了。好在俺壹个人，机上大搬家也不麻烦。（奇怪的是俺看见好几个年轻人单身旅行，他人商量换座位，他她们就是不答应，这种事俺很不看透。）予人方便，无损丝毫，何乐不为呢？

　　机上有壹个李老太太，坐在俺前排右边，俺本来没有注意到她，后来她经过俺去洗手间，空中小姐叫：“坐下来！坐下来！”她听不懂，又走，俺拉拉她，告诉她：要降落加油了，您先坐下。”她用宁波话回答俺：“听不懂。”俺这才发现她不会国语，不会广东话，更别说英文了，她只会俺家乡土话。（拿的是香港居留证。）遇见俺，她如见救星，这一下宁波话哗啦啦全倒出来了。她给俺看机票，原来她要换机去德国投奔女儿女婿，俺一看她也是两个不同机场的票，去德国哪张机票还是没划时间的，本想不去管她了，可是是看看她的神情一如俺的母亲，俺忍不下心来，所以对她说：“您不要怕，俺也是宁波人，俺也要去换机，您跟住俺好了。”她说：“您去跟旁边的人说，您换过来陪俺好吗？”俺想这次不能再换了，换来换去全机的人都要认识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