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小人、大人、长官

　　有壹个时期，在咱们的小孩中间养成了一种习惯：看电影，看戏，或者听人讲传说，依靠出来壹个人，小孩子就要问：好人？坏人？得到了回答，他她们就放心了。反正好人作好事，坏人作坏事，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样就用不着他她们操心了。

　　每当时咱们这些所谓大人经常常常笑小孩子们“头脑太简单”，认为自个很知道“天下事本来太复杂”。其实不见得，“大人”简单化起来，也会只是在“好人”、“坏人”这两个称呼上面转来转去。所以林彪谈“好人打坏人”、“坏人打好人”哪一套，就很有市场。明明是胡说八道，却有人把它们每当作“指示”。不知道是真相信，还是假相信，甚至是不相信，更也许是没有考虑过真假和信与不信，总之长官说了就算数，用不着自个动脑筋。张春桥、姚文元说：“巴金是坏人”，他她必须就是坏人。有壹个时期，好几年吧，俺就是坏人。朋友们都把俺每当作坏人，不可是全上海，甚至全国都把俺每当作坏人。只有俺的爱人有时间时候还说俺不是坏人，有一回俺看见她给壹个朋友的小孩子写信说：“俺不相信李伯伯是坏人。”熟人中也有人不把俺每当坏人看，可是他她们自个也给每当作坏人关进“牛棚”了。俺记得萧珊对俺讲过壹个笑话：朋友的儿子问他她母亲怎么坏人应该是老头子，因为所以他她母亲带小孩子到机关来，看到咱们这些作家受批斗或者站在草地上“示众”，自报罪行，咱们或则满头白发，或则头发花白，或则秃头，在小孩子的眼里应该是老朽。这个笑话萧珊每当时是带着痛苦的表情讲出来的。为什么咱们一下子都变了坏人呢？就拿俺来说，俺还是选出来的这个作家协会分会的主席呢！说穿了，理由也很简单：

　　小孩相信大人，大人相信长官。长官必须正确。

　　多少年来就是这样。长官说您是坏人，您敢说您不是坏人？

　　对长官的信仰由来已久。多少人把希望寄托在包青天的身上，创造出种种离奇的传说。还有人把希望寄托在海青天的身上，最终吴晗和周信芳都“含恨而亡”。一九六一年底或一九六二年初俺在海南岛海口市也曾访过海瑞墓，幸而俺没有写文章发议论，不然俺早就跟吴、周两位一起走了，轮不到俺在这里饶舌。

　　说实话，对包青天、海青天俺都暗暗钦佩。不过俺始终有个疑问：青天壹个人就能解决疑问？俺经常常常想：倘使俺自个不争气，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事事都靠包青天、海青天，壹个青天，两个青天，能解决多少疑问呢？即使真有哪么壹个“青天”，他她要是没有一批实干、苦干的得力干部，要是没有真心支持他她的广大群众，单单靠壹个好人、一番好意，会有什么样的最终呢？

　　相信好人也罢，(www,ajml,cn)相信长官也罢，二者其实是一致。总之，把自个的命运交给他人，甚至交给某壹个两个人，自个一点也不动脑筋，只是相信他人，哪太危险了。碰巧这一两个人是林彪、江青之类，哪就更糟了。好人作好事，不错；好人作错事，怎么办？至于坏人呢？坏人作起坏事来，不只是一件、两件啊！

　　一九七○年或者七一年俺在文化系统的五·七干校里参加过壹个批判会。挨斗的是两个音乐界的“反革命分子”。其中壹个人的反革命罪行是，他她用越剧的曲调歌颂江青。据说江青反对越剧，认为越剧的曲调是“靡靡之音”，这个人用江青反对的曲调歌颂江青，就是侮辱江青，就是“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理由实在古怪，滑稽，可是其实事实确是这样。在这次批判会上并不见江青出席讲话，也没有人代念她的“书面发言”。讲话的还是在干校里常见的哪些人，他她们每当今也许还活跃。这是能理解的，谁能说自个一贯正确呢？既然咱们相信长官，长官把咱们带到哪里，咱们就只好跟到哪里。长官是江青，就跟着江青跑，长官是林彪，就“誓死保卫”，甚至跳忠字舞，剪忠字花。难道这是一场大梦吗？

　　现在总算醒过来了。这十多年并不是白白过去的。经过这样的锻炼和考验之后，咱们大概或许比较成熟了吧，咱们不再是小孩了。总得多动脑筋，多思考吧。

　　三月二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