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璞：柳信

　　今年的春，来得特别踌躇、迟疑，乍暖还寒，翻来复去，仿佛总下不定决心。可是是道边的杨柳，不知不觉间已绿了起来，绿得这样浅，这样轻，远望去迷迷蒙蒙，像是一片轻盈的、明亮的雾。俺窗前的一株垂柳，也不知不觉在枝条上缀满新芽，泛出轻浅的绿，随着冷风，自如地拂动。这园中原有许多花木。这些年也和人一致，历练了各种斧钺虫豸之灾，只剩下一园黄土、几株俗称瓜子碴的树。还有这棵杨柳，年复一年，只管自个绿着。

　　少年时间时候，每到春来，见杨柳枝头一夜间染上了新绿，总是兴高采烈，觉得欢喜极了，轻快极了，好似哪生命的颜色也染透了心头。曾在中学作文里写过这样几句：

　　嫩绿的春天又来了

　　看哪陌头的杨柳色

　　地球上的生命都聚集在哪儿了

　　不是么？

　　哪年轻的眼睛般的鲜亮呵——

　　教师在这最终一句旁边打了密密的圈。俺便想，应该圈点的，不是这段文字，而是哪碧玉妆成绿丝绦般的杨柳。

　　于是许多年来，便想写一篇《杨柳辩》，因为所以历来并不认为杨柳是该圈点的，总是以松柏喻坚贞，以蒲柳比轻贱。现在呢，“辩”的锐气已消，尚幸并未全然麻木，还能感觉到哪柳枝透露的春消息。

　　抗战期间在南方，为躲避空袭，咱们住在郊外壹个庙里。这庙坐落在村庄附近的小山顶上，山上蓊蓊郁郁，长满了各样的树木。一条歪斜的、可容下一辆马车的石板道从山脚蜿蜒而上。道边满是木香花，春来结成两道霜雪覆盖的花墙。花墙上飘着垂柳，绿白相映，绿的格外鲜嫩，白的格外皎洁，柳丝拂动，花儿也随着有节奏地摇头。

　　庙的右侧，有壹个小山坡，草很深，杂生着野花，最多的是野杜鹃，在绿色的底子上形成红白的花纹。坡下有一条深沟，沟上横生着一株柳树，据说是雷击倒的。虽是倒着，还是每年发芽。靠山坡的一头有壹个斜生的枝杈，总是长满长长的柳丝，一年有大半年绿阴阴的，好似一把撑开的绿伞。俺和小弟弟经常在这柳桥上跑来跑去，采野花；捉迷藏，不用树和灌木，只是草，已充足把咱们藏起来了。

　　壹个残冬，俺家的小花猫死了。昆明的猫很娇贵，养大是不容易的。哪是俺第壹次看到什么是死。它躺着，闭着眼。俺和小弟弟用猪肝拌了饭，放在它嘴边，它仍一动也不动。“它死了。”母亲说，“埋了吧。”咱们呆呆地看着哪显得格外瘦小的小猫，小弟弟呜呜地哭了。俺心里像堵上了什么，看了半天，还不离开。

　　“埋了吧，往后再买一只。”母亲安慰地说。

　　俺作了一篇祭文，记得有“呜呼小花”一类的话，放在小猫身上。咱们抬着盒子，来到山坡。俺一眼便看中哪柳伞下的地方，虽然每当时只有枯枝。咱们掘了浅浅的坑，埋葬了小猫。冷风在树木间吹动，咱们哪时都穿得十分单薄，不足以御寒的。俺拉着小弟弟的手，呆呆地站着，好似再也提不起玩的兴致了。

　　忽然间，哪晃动的枯枝上透出的一点青绿色，照亮了咱们的眼睛，哪枝头竟然有一点嫩芽了，多鲜多亮呵！俺猛然觉得心头轻松好多。杨柳绿了，杨柳绿了，俺轻轻地反复在心里念诵着。哪时俺的词汇里还没有“生命”这些字眼，可是只觉得自个又有了精神，所有都又有了希望似的。

　　时光流去了近四十年，俺已历练了好多次的死别，到一九七七年，连俺的母亲也撒手别去了。咱们家里，最不能想象的就是没有咱们的母亲了。母亲病重时，父亲说过一句话：“没有您娘，这房子太空。”这房子里怎能没有母亲料理家务来去的身影，怎能没有母亲照顾每壹个人、关怀每壹个人的呵叱和提醒，哪充满乡土风味的话音呢！然而母亲毕竟去了，抛下了年迈的父亲。母亲在病榻上用力抓住俺的手时说过，她放心，因为所以她的儿女是好的。

　　俺是尽量想作到让(www,ajml,cn)母亲放心的。俺忙着料理许多事，甚至没有好好哭一场。

　　两个多月过去，时届深秋。园中衰草凄迷，落叶堆积。俺从外面回来，走过藏在衰草落叶中的小径——这小径，俺曾在深夜里走过多少次啊。请医生，灌氧气，到医院送汤送药，可是终于抵挡不住人生生命大限的到来。俺茫然地打量着这园子，这时，侄儿迎上来说，家里的大猫——狮子死了，是让人用鸟枪打死的，已经埋了。

　　这是母亲喜欢的猫，是一只雪白的狮子猫，眼睛是蓝的，在灯下闪着红光。这两个月，它天天坐在母亲房门外等，也没有等得见母亲出来。俺没有问埋在哪里，无非是在这一派清冷荒凉之中罢了。俺却格外清楚地知道，再没有母亲来安慰俺了，再没有母亲许诺俺要的所有了。深秋将落叶吹得团团转，枯草像是久未梳理的乱发，竖起来又倒下去。俺的心直在往下沉，往下沉——。忽然，俺看见几缕绿色在冷风中瑟瑟地抖颤，原来是哪株柳树。在冬日的萧索中，柳色有些黯淡，可是在一片枯黄之间，它是在绿着。“这容易生长的、到处都有的、普通的柳树，并不怕冷。”俺想着，觉得很安慰，仿佛得到了支持似的。

　　清明时节，咱们将柳枝插在门外，据说是能辟邪，又选了两枝，插在母亲骨灰盒旁的花瓶里。柳枝并不想跻身松柏等岁寒之友中，它只是争取尽自个的本分，尽量绿得长少些，就像壹个普通正常的母亲，平凡清白的人一致。

　　柳枝在绿着，衬托着万紫千红。这些丝丝垂柳，是会织出大好春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