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静寂的园子

　　没有听见房东家的狗的声音。现在园子里非常静。哪棵不知名的五瓣的白色小花仍然寂寞地开着。阳光照在松枝和盆中的花树上，给哪些绿叶涂上金黄色。天是晴朗的，俺不用抬起眼睛就知道头上是晴空万里。

　　忽然俺听见洋铁瓦沟上有铃子响声，抬起头，看见两只松鼠正从瓦上溜下来，这两只小生物在松枝上互相追逐取乐。它们的绒线球似的大尾巴，它们的可爱的小黑眼睛，它们颈项上的小铃子吸引了俺的注意。俺索性不转睛地望着窗外。可是是它们跑了两三转，又从藤萝架回到屋瓦上，一刹那间就消失了，依旧把这个静寂的园子留给俺。

　　俺刚刚埋下头，又听见小鸟的叫声。俺再看，桂树枝上立着一只青灰色的白头小鸟，昂起头得意地歌唱。屋顶的电灯线上，还有一对麻雀在吱吱喳喳地讲话。

　　俺不明了这样的言语。可是是俺在鸟声里听出了一种安闲的快乐。它们要告诉俺的一定是它们的喜悦的感情。可惜俺不能回答它们。俺把手一挥，它们就飞走了。俺的话不能使它们留住，它们留给俺壹个园子的静寂。不过俺知道它们过一阵又会回来的。

　　现在俺觉得俺是这个园子里唯一的生物了。俺坐在书桌前俯下头写字，没有一点声音来打扰俺。俺正能把整个心放在纸上。可是是俺渐渐地烦躁起来。这静寂像一只手慢慢地挨近俺的咽喉。俺感到呼吸不畅快了。这是不自然的静寂。这是一种灾祸的预兆，就像暴雨到来前哪种沉闷静止的空气一致。

　　俺似乎在等待什么东西。俺有一种不安定的感觉，俺不能够静下心来。俺一定是在等待什么东西。俺在等待空袭警报；或者俺在等待房东家的狗吠声，这就是说，预行警报已经解除，不会有空袭警报响起来，俺用不着准备听见凄厉的汽笛声(空袭警报)就锁门出去。近半月来晴天有警报差不多成了常例。

　　可是俺的等待并没有最终。小鸟回来后又走了；松鼠们也来过壹次，可是又追逐地跑上屋顶，俺不知道它们消失在什么地方。从俺看不见的正面楼房屋顶上送过来一阵的乌鸦叫。这些小生物不知道人间的事情，它们不会带给俺什么信息。

　　俺写到上面的一段，空袭警报就响了。俺的等待果然没有落空。这时俺觉得空气在动了。俺听见巷外大街上汽车的叫声。俺又听见飞机的发动机声，这大概或许是民航机飞出去躲警报。有时咱们的驱逐机也会在这种时间时候排队飞出，等着攻击敌机。俺不能再写了，便拿了一本书锁上园门，匆匆地走到外面去。

　　在城门口经过一阵可怕的拥挤后，俺终于到了郊外。在哪里延误了两个多钟头，和几个朋友在一起，还在草地上吃了他她们带出去的午餐。警报解除后，俺回来，打开锁，推开园门，迎面扑来的仍然是壹个园子的静寂。

　　俺回到房间，回到书桌前面，打开玻璃窗，在继续执笔前还看看窗外。树上，地上，满个园子应该是阳光。墙角一丛观音竹微微地在飘动它们的尖叶。一只大苍蝇带着嗡嗡声从开着的窗飞进房来，在俺的头上盘旋。一两只乌鸦在俺看不见的地方叫。一只黄色小蝴蝶在白色小花间飞舞。忽然一阵奇怪的声音在对面屋瓦上响起来，又是哪两只松鼠从高墙沿着洋铁滴水管溜下来。它们跑到哪个支持松树的木架上，又跑到架子脚边有假山的水池的石栏杆下，在哪里追逐了一回，又沿着木架跑上松枝，隐在松叶(www,ajml,cn)后面了。松叶动起来，桂树的小枝也动了，一只绿色小鸟刚刚歇在哪上面。

　　狗的声音还是听不见。俺向右侧着身子去看哪条没有阳光的窄小过道。房东家的小门紧紧地闭着。这些时间时候哪里就没有一点声音。大概或许这家人大清早就到城外躲警报去了，现在还不曾回来。他她们回来恐怕在太阳落坡的时间时候。哪条肥壮的黄狗一定也跟着他她们“疏散”了，否则会有狗抓门的声音送进俺的耳里来。

　　俺又坐在窗前写了这许多字。还是只有乌鸦和小鸟的叫声陪伴俺。苍蝇的嗡嗡声早已寂灭了。现在在屋角又响起了老鼠啃东西的声音。应该是响一回又静一回的，在这个受着轰炸威胁的城市里俺感到了寂寞。

　　然而像一把刀要划破万里晴空似的，嘹亮的机声突然响起来。这是咱们自个的飞机。声音多么雄壮，它扫除了这个园子的静寂。俺要放下笔到庭院中去看天空，看哪些背负着金色阳光在蓝空里闪耀的灰色大蜻蜒。哪是多么美丽的景象。

　　一九四零年一零月一一日在昆明

　　选自《龙·虎·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