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空屋

　　好似家里人谁也不肯说，为什么后院哪间小屋一样空着，锁着，甚至连院子也很少人去。这空屋便经常常常隐在几株大梧桐深幽的、湿漉漉的阴影里，红砖墙几乎被苔涂绿，黝黑的檐下总是挂着少些亮闪闪的大蜘蛛网。一入秋，大片大片黄黄的落叶就粘在蛛网上，片片姿态都美，它们还把地面铺得又厚又软，奇怪的是很少有鸟儿飞到这院里来，这便在它的荒芜中加进一点阴森的感觉；影影绰绰，好似听说这屋闹鬼——空屋里常有人走动，还有女人咯咯笑，茶壶自个竟会抬起来斟水……弄不清这是从哪个鬼传说里听来的，还就是这空屋里发生过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哪时俺小，儿时常把真假混记在一起。

　　壹个夏夜，俺隔窗清晰听到后院这空屋突然发出"啪"的一声，好似谁用劲把一根棍子掰断，分明有人！鬼？每当时，只觉得自个身子缩得很小很小，眼睛瞪得老大老大，脖子不敢也不能转动了。母亲以为俺得了什么急病，问俺，俺不敢说，最可怕的事应该是怕说出来的。从这次起俺连通往后院的小门都不敢接近，以致一穿过哪段走廊，两条胳膊的鸡皮疙瘩马上全鼓起来。可是上楼梯必须横穿过这走廊，每次应该是慌慌张张连蹿带跳冲过去，不止壹次滑倒跌跤，还跌断过一颗门牙，作了半年多的"没牙佬"。在俺的童年里，这空屋是俺的壹个阴影、威胁、精神包袱，和各种可怕的想象与噩梦的来源。

　　后来，长大少些，父亲叫俺随他她去后院这空屋里拿东西，俺慑于父亲的威严，被迫第壹次走进这鬼的地球。

　　俺紧贴在父亲的身后，左右胆战心惊地瞅这屋，竟然和俺生来对它所有猜想都截然不同。没有骷髅、白骨、血手印和任何怪物，而是一间静得要死的素雅的小书房；几架子书，壹个书桌，一张小床，壹个带椭圆形镜子的小衣柜。屋里的主人好似突然在某壹个时间时候离去——桌上的铜墨盒打开着，床上的被子没叠，地上的果核也没清扫，便被时间的灰尘一层层封闭了。俺从来没见过哪一间屋子有这么厚的尘土，积在玻璃杯里的灰尘足有半寸厚，杯子外边的灰尘也同样厚，所有物品都陷没并凝固在逝去的岁月里。灰蒙蒙的，看上去像一幅淡淡而又冷漠的水墨画。

　　灰尘是时间的物质。它隔离人与物，今与昔，可是灰尘下边呢？什么东西暗暗相连？

　　一间房子里假如有人住，虽然天天使用房中的所有，它们反而不会损坏，这大概或许是由于人的精神照射在这些物品上，它们带着活人的气息，与人的生命有光、有色、有声、有机地混合一起；可是假如这房子久无人住，它们便全死了，呆在哪儿自个竟然会开裂、脱落、散架、坏掉……奇怪吗？不不，人创造的所有因人而在。人旺而物荣，人灭而物毁。只见这书桌前的座椅已经散成一堆木棍，有如零落的尸骨；蚊帐粉化了，依稀还有些丝缕耷拉在床架上，好似吹口气便化成一股烟；头顶上双股灯线断了一根，灯儿带着伞状的灯罩斜垂着；迎面的几个书架最惨，木框大多脱开，上边的书歪歪斜斜或成堆地掉落在尘埃里……忽然，吓俺一跳！什么东西在动？哪椭圆镜子里的自个？鬼！俺看见了壹个人！俺的叫声刚到嗓子眼儿，再瞧，原来是墙上旧式镜框里壹个陌生的男青年的照片——他她隔着尘污的玻璃炯炯望着俺，目光直视，冷冷的，有点怕人。他她是谁？这空屋原先的主人吗？俺可从来没见过这个梳中分头、穿西装、领口系黑色蝴蝶结的人！他她早死了吗？空屋里哪些吓人的动静莫非就是他她的幽灵作祟？

　　父亲拿了一盏台灯和字典，把哪铜墨盒和铜笔架放在俺手里。俺抢在父亲前面赶快走出这空屋。经俺再三追问，母亲才告诉俺——墙上哪照片里的青年确实早已死去。他她竟是俺的堂兄！他她在上大学时，被他她痴爱的女友抛弃，立刻每每当上哲学课，就对一位不相干的教哲学的女教师嘿嘿傻笑，这才知道他她疯了。哪女友与他她分手时送给他她一支双朵的芭兰花。哪是用细铁丝拧成的双杈的小叉子，把一对芭兰花插在上边。他她便天天捏着这对花忽笑忽哭，直到花儿烂掉，没了，他她依旧举着这光光的小叉子用鼻子闻，后来大概或许他她臆想到到没有花了，就把小叉往鼻孔里插，经常常常鼻孔被插出血来，终于有一天，他她把这小叉子插在电插座上，结束了痛苦绝望的人生生命。据说哪一刹那间，俺家电闸的保险丝断了，所有灯齐灭，全楼一片漆黑。

　　俺哪时还不懂情感这东西这样厉害，可是它的刺激性全部感受到了。虽然俺对这位堂兄全无印象，他她是在俺三岁时去世的，可随着俺渐渐长大，就一点点悟出俺这同胞灵魂中曾经承受和不能承受的是些什么。对鬼的幻觉与惧怕也就随之消失，可是俺仍不肯再走进这空屋。在俺哪同胞与世决绝之时，这空屋里的所有都不曾给他她一点牵挂与挽留啊！这是个无情的空间，一如漠漠人生生命。俺讨厌哪屋里所有东西，似乎应该是冰冷的、不祥的，像一堆尸骨。俺不看透父亲为什么要用哪台灯、墨盒和笔架。尤其每当哪台灯在父亲的书案上亮起，一看这惨白清冷的灯光，俺心里便禁不住打个寒噤。地球上所有台灯的灯光都有一种温情啊。

　　俺认定自个终生不会走进这空屋，可是第二次进去却是另一种更加意想不到的感受。

　　"文革"初的一天，突如其来，俺家被彻底捣毁，父亲被弄到屋顶上批斗，他她随时也许被推下来或者自个跳下来；母亲给拉到大街上，被迫和几个挨整的妇女跪着赛跑。许多陌生人围在门外喊口号，壹个老邻居家的小孩子带领红卫兵用棍棒斧头把俺家扫荡得粉碎，直到天黑他她们才退去。俺一家人坐在被砸毁的成堆成堆的破烂东西上，战战兢兢，不知何时会有人闯进来，再发生什么祸事。这地球变得无法无天，不管谁都能对咱们构成致命的威胁。更深夜半时，近处和远处还在响着喊斗呼打声，咱们不敢开灯，不敢出声，黑夜有如恐怖无边地、紧紧地包裹着俺……后来，疲惫不堪的父母和小妹卧在地上睡着了，不知为什么，俺独自起身悄悄穿过走廊和后院，走进哪一向被俺拒绝的空屋。脚一踏入，哪是怎样壹个异样宁静的空间啊。

　　俺先在屋中央，月光(www,ajml,cn)射入的银白照眼的一块地上蹲下来，瞅着一片片清晰而如墨的梧桐叶影；四周，透过黑色透明的空气，书架家具一件件蒙蒙地显现出来。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屋中这些陌生的、无生命、本来被俺看作是无情无义的死东西，此刻对俺反而应该是这世上独有的无伤害和保护的了。所有有关的都不安全、所有无关的才最安全。隐隐约约，黑糊糊的墙上，俺哪疯了并死了的堂兄正冷冷地瞅着俺；镜框也许被抄家的人打歪，堂兄的脸也歪着，更添一种活生生的神情，俺丝毫不怕，却很想他她能像鬼哪样走下来，和俺谈话，反倒会驱散现实压在俺心上非常具体的恐怖。俺紧紧盯着他她，等他她，盼他她的鬼魂出现……不知不觉进入一种从未经验过的境界：安慰、逃脱与超然。

　　整整一夜，俺享受着这空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