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君：读书琐忆

　　俺自幼因先父与塾师管教至严，从启蒙起始开端，读书必正襟危坐，面前焚一炷香，眼观鼻，鼻观心，苦读苦背。桌面上放十粒生胡豆，读一遍，挪一粒豆子到另一边。读完十遍就捧着书到教师面前背。有的只读三五遍就琅琅地会背，有的念了十遍仍背得七颠八倒。教师生气，俺越发心不在焉。肚子又饿，索性把生胡豆偷偷吃了，宁可跪在蒲团上受罚。眼看着?留恋南阊蹋闹蟹⑹模松蛔龆潦槿耍慰龀すぐ⑷俨倒?“女子无才便是德。”他她壹个大男人，只认得几个白眼字（家乡话形容少而且不要紧之意），他她不也过着快快乐乐的家庭生活状态吗？

　　可是后来眼看五叔婆不会记账，连存折上的数目字也不认得，一点辛劳累苦的钱都被她侄子冒领去花光，只有哭的份儿。又看母亲颤抖的手给父亲写信，总埋怨辞不达意，十分劳累。父亲的来信，潦潦草草，都请教师或俺念给她听，母亲劝俺一定要用功。俺才发愤读书，要作个“才女”，替母亲争一口气。

　　古书读来有的铿锵有味，有的拗口又严肃，字既认多了，就想看小说。小说是教师不许看的“闲书”，必须只能偷着看。偷看小说的滋味，不用说比读正经书好千万倍。俺就把书橱中所有的小说，一部部偷出来，躲在远离正屋的谷仓后面去看。此处人迹罕到，又有阳光又有风。天气冷了，俺发现厢房楼上走马廊的一角更隐蔽。阿荣伯为俺用旧木板就墙角隔出一间小屋，屋内一桌一椅。小屋三面木板，一面临栏杆，坐在里面，能放眼看蓝天白云，绿野平畴。夜晚点上菜油灯，看《西游记》入迷时忘了睡眠。母亲怕俺眼睛受损，俺说栏杆外碧绿稻田，比坐在书房里面对墙壁熏炉烟好多了。俺没有变成四眼田鸡，就幸得有此绿色调剂。

　　小书房被父亲发现，勒令阿荣伯拆除后，俺却发现壹个更隐蔽安全处所。哪是花厅背面廊下长年摆着的一顶轿子。三面是绿呢遮盖，前面是可卷放的绿竹帘。俺捧着书静静地坐在里面看，绝不会有人发现。万一听到脚步声，就把竹帘放下，格外有一份与世隔绝的安全感。

　　俺也常带左邻右舍的小游伴，轮流地两三人挤在轿子里，听俺说书讲古。轿子原是父亲进城时坐的，后来有了小火轮，轿子就没用了，一样放在花厅走廊角落里，成了咱们的世外桃源。游伴们想听俺说大书，依靠说一声：“咱们进城去。”就是钻进轿子的暗号。

　　在哪顶轿子书房里，俺还真看了不少小说呢。直到现在，俺对于自个读书的地方，并不要求怎样宽敞讲究，任是多么简陋狭窄的房子，一卷在手，俺都能怡然自得，也许是童年时代的心理影响妨碍吧。

　　进了中学往后，高中的国文教师王善业先生，对俺阅读的指导，心智的发现至多。他她知道俺已经看了好几遍《红楼梦》，就教俺读王国维①〔王国维（一八七七—一九二七）〕浙江海宁人，近代着名学者。《红楼梦评论》。由小说探讨人生生命疑问、心性疑问。知道俺在家曾读过《左传》《孟子》《史记》等书，就介绍俺看朱自清先生古书的精读与略读，指导俺怎样吸取消化。哪时中学生的课外书刊有限，而汗牛充栋〔汗牛充栋〕形容书籍极多。汗牛，用牛运输，牛累得出汗；充栋，堆满了屋子。的旧文学书籍，又不知怎样取舍。他她劝俺读书不必贪多，贪多嚼不烂，徒费光阴。读一本必要有一本的心得，读书感想可写在纸上，他她都仔细批阅。他她说：“如是图书馆借来的书，自个喜爱的章句每当抄录下来。假如是自个的书，尽管在书上加圈点批评。所以会读书的人，不可是人受书的益处，书也受人的益处。这就叫作‘俺自注书书注俺’了。”他她知道女生都爱背诗词，他她说诗词是文学的，哲学的，也是艺术音乐的，多读对人生生命每当另有体认。他她看咱们有时受哀伤的诗词感染，弄得痴痴呆呆的，就叫咱们放下书本，带朋友们去湖滨散步，在照眼的湖光山色中讲历史掌故、名人轶事，笑语琅琅，顿使人心胸开朗。他她说读书与交友像游山玩水一般，应该是最轻松愉快的。

　　高中三年，得王教师指导至多，也培养起俺阅读的兴趣，与精读的习惯。后来抗战期间，避寇山中，颇能专心读书，勤作笔记。也曾手抄喜爱的诗词数册，可惜于渡海来台时，行囊简单，匆遽①〔匆遽（jù）〕急忙，匆促。中都未能带出，使俺一生遗憾不(www,ajml,cn)尽。现在年事日长，许多读过的书，都不能记忆，顿觉腹笥〔腹笥（sì）〕原指学识丰富，这里指肚子里的学问。笥，藏书的器具。枯竭，悔恨无已。

　　大学中文系夏瞿禅教师对学生读书的指点，与中学时王教师不谋而合。他她也主张读书不必贪多，而要能选择，能吸收。以饮茶为喻，要每一口水里有茶香，而不是烂嚼茶叶。人生生命年寿有限，总要有几部最心爱的书，能一生受用不尽。有如壹个人总要有一二知己，能托生死共患难。经他她启发往后，常感读一本心爱之书，书中人会伸手与您相握，彼此莫逆于心，真有上接古人，远交海外的快乐。

　　最记得他她引古人之言云：“案头书要少，心头书要多。”此话对俺警惕最多。年来总觉案头书愈来愈多，心头书愈来愈少。这也许是忙碌的现代人同样有的感慨。爱书人总是贪多地买书，加上每日涌来的报刊，总觉时间精力不足，许多好文章错过，心中怅惘不已。

　　回想每当年初离校园，投入社会，越发感到“书到用时方恨少”。而碌碌大半生，直忙到退休，虽已还俺自由闲身，可是十余年来，也未曾真正“补读生来未读书”。如今已感岁月无多，面对爆发的出版物，浩瀚的书海，只有就着自个的兴趣，与有限的精力时间，严加选择了。

　　俺倒是想起袁子才①〔袁子才〕指清代诗人、诗论家袁枚（一七一六—一七九七），子才是他她的字。的两句诗：“双目时将秋水洗，一生不受古人欺。”俺想将第二句的“古”字改为“世”字。因他她哪时只有古书，今日出版物这样丰富，真得有一双秋水洗过的慧眼来选择了。

　　所谓慧眼，也非天赋，而是由于阅读经验的累积。分辨何者是不可不读之书，何者是可供浏览之书，何者是糟粕，弃之可也。这样则能集中心力，吸取真正名着的真知灼见，拓展胸襟，培养气质，使自个成为壹个快乐的读书人。

　　清代名士张心斋说：“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赏月。老年读书，如台上望月。”把三种不同境界，比喻得非常有情趣。隙中窥月，充满了好奇心，迫切希望领略月下地球的整体景象。庭中赏月，则胸中自有尺度，与中天明月，有一份莫逆于心的知己之感。台上望月，则由入乎其中，而出乎其外，以客观的心怀，明澈的慧眼，透视人生生命景象。不管是赞叹，是欣赏，应该是一份安详的享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