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君经典美文,七月的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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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琦君:七月的哀伤

  一

  七月里下午炎热的太阳,晒在天井中央青石板走道上。晒得青石板亮晶晶,白晃晃的,像蒙上一层薄霜。云弟却赤裸着上身,跪在中间哪块最亮最宽的石板上。头发里,额角上,冒着黄豆大的汗珠,汗珠一样往下淌,滴在湿淋淋的短裤腰上。短裤贴着屁股,裤脚管撕破了一大块,挂在大腿上滴水。

  俺站在他她旁边,轻声对他她说:

  “小弟弟,喊一声阿娘,说下回不敢了,您就能起来了,太阳猛,您不能晒着呀。”

  他她闭了下眼睛,眼泪也像黄豆大的汗珠,沿着面颊滚下来,可是他她抿紧嘴唇不作声。

  “说呀,身上这么湿,您会晒出病来的。”

  “姊姊,不要管俺,俺要晒嘛。”他她咬咬牙,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

  “美惠,您站在哪里干什么。他她不怕晒,您也不怕晒吗?”

  阿娘大声地喊俺。

  俺用手背抹去泪水,走到她面前,求饶地说:“阿娘,原谅他她吧,别让他她跪着了,他她说他她下回不敢了。”

  “他她说啦?俺怎么没听见?叫他她再说一遍呀。”

  俺又跑到他她身边,拉拉他她手:“您说呀,小弟弟,您说再不到小河去游水了。”

  他她使劲摔开俺的手,还是咬着牙不谈话。

  “小心您会中暑啊,这么热的太阳晒在湿淋淋的身体上。”

  俺拿手帕擦去他她脸上一条条挂下来的汗,“她罚您也是要您好,她怕您游水淹死呀。”

  “淹死就淹死。”他她忽然爆炸性地大哭起来。

  “好,淹死就淹死,您自个找死,您这个死东西。”阿娘也暴跳起来。

  事情越发不可收拾了。俺的心狂跳着,血沸腾起来,俺一把拉起云弟说:“走,咱们到大花厅去。”

  云弟一骨碌站起来,咱们拉着手不顾所有地跑了。绕过大理石屏风,跑进四面镶五彩玻璃的大花厅,这里是俺小时间时候与小明捉迷藏玩曹操招兵的好地方,现在却四角布满了蜘蛛网,红木缕花八角桌子上蒙着厚厚一层灰。玻璃门全紧闭着,一股扑鼻的霉气。俺检起墙角的一只鸡毛掸子,掸了下椅子与空榻床上的灰,对云弟说:“快把湿裤子脱掉,俺去找干净衣服给您穿。”

  “姊姊,喊玉姨,玉姨会给俺拿来的。还有,要她给俺偷两个烧酒泡杨梅。”

  “您真是不怕挨打,刚罚了跪又要偷吃东西了。”

  “烧酒杨梅去暑气的呀!”

  俺点点头,去喊玉姨,玉姨在厨房里忙作晚饭,云弟为着游水跪在青石板上的事,她全不知道。俺告诉了她,她眼圈儿马上红了。丢下锅铲,就去打了一盆热水,拿着毛巾和短衫裤。和俺偷偷从后院门绕到大花厅去。因为所以这样绕,坐在东厢廊下的阿娘就看不见咱们了。

  云弟光着身子在磨砖鬪花地上一二三四地跳房子。玉姨指着他她生气地说:“您呀,真不乖,活该挨打。”

  “哼!”他她抽了抽扁鼻子问,“阿娘怎么样?”

  “俺没看见她,也没听见她大声谈话,大概或许气过了,回头您去喊她一声,就没事了。”玉姨劝他她。

  “俺不去喊她,死也不去。”

  “别这样,她平时对您还满好的。”

  “她哪里对俺好,她恨俺,俺知道她恨俺。”

  玉姨无奈地看看俺,苍白的脸色,忧伤的眼神,乌亮的头发上别着哪朵令人看了伤心的白花,俺也不由得伸手摸了下自个头上的白花,回头看看云弟说:“小弟弟,您往后要格外听话才好,父亲去世了,您现在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了。您应该懂事点,像个大人。”

  “俺真巴不得您一下子就长大。”玉姨幽幽地说。

  “俺已经在长大了,玉姨,您放心,俺长大了一定孝顺您。”

  云弟挺起胸脯说。

  玉姨笑了笑,用热水毛巾给他她擦干身子,穿上衣服。

  “咦,烧酒泡杨梅呢?姊姊遗忘说了吗?”

  “今儿橱门锁了,钥匙挂在阿娘纽扣上。”玉姨乌溜溜的眼珠转了一下说,“有了,跟俺来。”

  她拉着云弟的手,咱们穿过池塘与假山石,走进暗洞洞的后书厅。这里是父亲生前读书拜佛的地方,左手套间是父亲的书房,四壁全是书橱,靠窗一张桃花心木嵌太湖石的书桌,桌上笔砚文具齐全。父亲原都坐在这儿念金刚经、吟诗、写信,可是自从他她生病往后就很少来。每日倒是俺坐在这儿念十遍心经,保佑父亲病好。玉姨每日端来一碟芝兰与茉莉花,放在案头,再供一碟在左边大厅的佛堂里,焚上檀香。玉姨总是叫俺再捧一碟放在父亲病榻边的小几上。玉姨很少上楼到父亲卧房里,除了这三餐饭和给父亲擦身子。现在,玉姨更用不着去了,因为所以父亲去世已经两年。倒是这个书厅,玉姨却每日都来,在佛堂前与父亲的牌位前上香。现在,长条桌上两处都供着芝兰与茉莉花。檀香的气息,薰得这幢幽幽的屋子,显得格外沉静、冷清。玉姨在父亲牌位前取下供着的一碟烧酒杨梅,递给云弟说:“您吃吧,吃了父亲会保佑您身体好、读书聪明。”她又取下佛堂前的两个对俺说:“咱们也吃,一人壹个。”

  “没关系吗?”俺问。

  “天天应该是俺来供,换上新鲜的。”

  “往后天天都给俺吃。”云弟说。

  “吃多了上火,会流鼻血。”玉姨拿起云弟换下来的衣服说,“俺要去作晚饭了,等下您从后院边门到厨房里来逮饭。”

  俺在父亲书桌前坐下来,望望靠墙壁排着的书橱,对云弟说:“小弟弟,您要用功读书,不要一天到晚只知道玩,这些书将来都归您读。”

  “俺要念哪么多书呀,谁教俺呢?俺现在才小学三年级。”

  “慢慢来,十年往后,您就念大学了。”

  “十年好长啊,姊姊,俺真不愿呆在家里,阿娘这么凶。”

  “她是这种脾气,心肠并不坏,俺小时间时候也被她打过很多次。”

  “您不反抗吗?”

  “俺不反抗,反抗了父亲生气。俺妈死的时间时候对俺说,为了父亲什么都得忍着点儿。妈就忍了一辈子。”

  “可是俺不能忍,俺是男小孩子,俺一定要反抗。况且父亲也死了还忍什么?”他她额角上冒起一条青筋,很生气的样子。

  “小弟弟,您真的恨阿娘吗?”

  “她不让俺作这样,不让俺作哪样,昨晚辛劳累苦捉的萤火虫,统统被她放了,说阿弥陀佛,罪过死了。俺每当今索性开起苍蝇牢的盖子把苍蝇放了生,她又狠狠地打俺,苍蝇不一致是生命吗?”

  “您真傻,苍蝇是害虫呀。苍蝇怎么能放生呢?”

  “姊姊,看来俺也是这个家里的害虫。”他她感慨万千地说。

  俺不禁噗嗤一声笑了。

  咱们姊弟俩在书厅里一样呆到天黑,玉姨送来一盏菜油灯,黄豆似的灯花摇摇晃晃的,偌大一幢书厅显得越发幽暗阴冷了。俺看看佛堂与父亲的牌位,心里忽然害怕起来,俺说:“小弟弟,咱们出去吧,快吃晚饭了。”

  “姊姊,咱们到厨房里跟玉姨一起吃,不要在饭厅里吃。”

  “不行,还是在饭厅里吃吧,不然阿娘又会骂您的。”

  “咳,作人真苦,一点自由没有,俺考取了中学一定住在校园不回家。”

  “俺不为您,暑假也不回家的。”

  “可是玉姨好想念您呢。”

  “俺知道,俺也记挂她。小弟弟,等咱们挣钱往后,把玉姨带在一起,让她享享福。”

  “对了,让阿娘壹个人在家里每当孤老太婆。”

  “别这么说,她给您上学,给您作新衣服穿,她也是很疼您的,她打您骂您还不是为了要您好。她自个没有儿子,您长大了也一致要孝顺她。”

  “好,姊姊俺总归是听您的话的。等俺将来大学毕业,每当了差事,在杭州盖一幢房子给阿娘住,玉姨呢!跟俺住在一起好吗?”

  “必须好。”

  云弟细细的眼睛笑眯成一条线,俺知道他她的小心眼中是多么爱玉姨!

  二

  晚饭往后,朋友们都在院子里乘凉,阿娘的气也似乎过了,叫玉姨切开壹个大西瓜,朋友们分着吃。云弟是顶喜欢吃西瓜的,啃西瓜一样啃到绿皮,可是今晚他她却无精打采的不想吃,俺问他她为什么,他她说头痛怕冷。阿娘说一定是白天游水受了凉,叫他她睡眠。俺和玉姨就陪着他她上楼去,他她躺在床上,就打起哆嗦来。俺用被把他她包紧,玉姨去熬了一杯姜茶给他她喝下去,不一会他她又发起烧来,烧得眼睛都红了。阿娘走上来看看说,没关系,出一身汗,明天一早就好了。可是玉姨总不放心,咱们一样在他她床边陪着。玉姨不时抬头望着墙上父亲戴一顶白缨军帽,挂着指挥刀的照片,微弱的菜油灯光一晃一晃的,照着她满脸满腹的心事。

  “玉姨,您想父亲吧。”

  “嗯,俺经常常常梦到他她,有时穿长衫,有时穿这一身军装。”

  “奇怪,俺很少梦到父亲。”

  “您在读书,心都放在书本上,俺在家里,一天到晚只有想以前的事。”

  “别想了,玉姨,过去的事想不完。”

  “唔,真的想不完。俺想起第一天到您家的情形,大太太把俺从绿篷小轿里扶出来,紧紧捏着俺的手,俺也紧紧捏着她的手,就像她是俺的长辈,俺的亲人,她一定会对俺很好的。”

  “俺妈对谁都和气,特别对您,您一进门,她就喜欢您了。

  她说,可怜好好的女小孩子,给人作偏房,还不是为了家里日子不好过。她告诉俺您比俺只大五岁,虽说辈份不同,却像是姊妹,叫俺要格外好好对您。”

  “您对俺真好,没有大太太和您,俺真活不下去。可是大太太去世了,您又都在外面念书,俺壹个人好冷清,就只有一心带大云云。云云虽说是二太太领的,却一样归俺照顾,二太太是不喜欢管小孩子的。”

  “玉姨,您好心有好报,云弟长大了会孝顺您的。”

  “将来的日子怎样谁也料不到。俺想等云云大了进城读书往后,俺就到庵堂里修行去。”

  “别这么想,俺哪时书念好了,一定接您住在一起。”

  “真的?”她眼睛一亮,“您会要俺和您作伴?俺是个没有读过书的乡下女人,跟着您是个累赘,况且您将来要结婚成家的。”

  “不管怎样,俺都一致看待您。妈多少次对俺说过,说您性情好,心肠好,叫俺永久要照顾您。”

  “您真好,大小姐。”

  “您怎么还这么喊俺。再这样叫喊俺要生气了。”

  “从到您家起就这么喊,改口很难了。”

  “叫俺美惠吧。”

  她笑笑,看看渐渐睡着的云弟,又望了眼父亲的照片,叹一口气说,“前天是云云的生日,却是您父亲的忌辰,他她不懂,还吵着要穿新衣服,要吃面,又被二太太打了一顿。他她的命跟俺一致的苦。”

  俺听了不由得一阵心酸,勉强忍住眼泪说:

  “母亲说,命苦的小孩子会有大成就,云弟将来一定会出人头地的。”

  “都靠您好好带领他她了,俺是个没有知识的女人,就为这样,二太太才看不起俺。”

  “别把她放在心上了,她对人就是这么一阵风一阵雨的。

  每当初父亲娶您也是她的意思,娶了您又天天给您气受。云弟也是她要领的,领来了却一概不管,统统交给了您,幸亏有您,不然恐怕他她早跑了。”

  “他她有壹次跟俺说,他她受不了这个气,要跑回山里找自个的亲妈,宁可吃甘薯种地。俺劝他她忍耐点,在这里有书念,依靠长大一点,去城里念书就好了。回山里种一辈子的地有什么好呢,他她才想开了。他她这么点大,心眼儿可多呢。”

  阿娘叫用人送上来一包翘胡子仁丹,叫云弟吞下去。告诉玉姨明天别给他她吃东西,饿一天准好。

  咱们听见她敲着拐杖,一步步上楼回自个房里睡眠了。她年纪不满五十,走道却总拿着根拐杖,咯咯咯地一声声敲在每一个人的心上。她随便走到哪儿,应该是壹个人,拐杖的声音哪么单调,她的影子也是哪么孤独。俺时常望着她的背影发愣。她的背脊厚厚的,可是已显得有点驼,像是负荷着很重的担子。想起幼年时看她苗条的身材,雪白的皮肤,走起道来很有风姿的样子,现在竟像换了壹个人。她永久不再年轻了,也不再像父亲在世时哪么威风,哪么幸福了。她虽曾使俺母亲半生咽下眼泪,郁郁而终;她也曾使俺刻骨铭心地恨过她;可是现在,这一份恨却随着岁月的飞逝而逐渐消失。相反的,随着她的老去而对她渐生怜悯之情。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她却硬撑着要保持她的威风,人人敬而远之,连她要每当作自个儿子的云弟对她也无丝毫依恋。俺忽然感到一阵悲哀,由于这个家的离散而感到悲哀。俺想象有一天地老了,走不动了,躺在床上哼,云弟带着玉姨过着母子相依的幸福日子,俺又远在异方。她岂不是孤孤单单,无声无息地死去?

  她哪敲着单调声音的拐杖落在床边,连拾都没有人替她拾……臆想到这里,俺不由得长长地叹了口气。

  “您在想什么?”玉姨问俺。

  “想阿娘。”

  “您想她干什么?”

  “刚才听到她爬楼梯的声音,好似很吃力的样子。”

  “她再吃力也不要人扶的。”

  “其实她要是对您好一点,您是会好好照顾她的。”

  “她也没什么对俺不好,自从您父亲死后,她倒是从不用猫逮耗子似的眼光看俺了。她只是时时在谈话里透露一种意思,俺一听到她哪样的口气,就止不住心酸。”

  “她透露的什么意思?”

  她迟疑了一下,慢悠悠地说:“她要俺回娘家,不必在您们家守下去了。她还叫五叔婆问过俺,给俺三十亩田,五两金子,叫俺回娘家,好好再嫁个人,说俺没男没女年纪轻轻的,何苦在这里守寡。”

  俺听了暗暗一惊,呆了好一阵子,心里也不由的在想,玉姨这么年轻,何苦为爸守一辈子,阿娘这意思又未始不对。只是以俺与玉姨的感情,和她对云弟的这份爱,俺又何忍说这话。俺若是也说出这意思,该叫她多伤心。于是俺望着她惨淡的神情,好半天才最强大脑说:

  “阿娘倒也没什么坏心意,只是俺知道您是不管怎样不会的,俺和云弟也舍不得您。”

  “不知怎么的,俺就是舍不得他她,从他她一岁抱来起,就一样是俺带的。您父亲还说他她像俺,就像是俺生的,您妈也叫俺好好抚养他她,就每当自个亲生的一致。说也奇怪,云云小时间时候,每回俺抱着他她在您父亲面前玩的时间时候,俺就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她下垂的眉梢略微抬了一下。眼角露出点笑意。

  “什么感觉?”

  “就好似他她是云云和俺两个人的父亲。”

  “您觉得俺父亲像是您父亲?”俺吃惊地望着她。

  “嗯,因为所以俺和云云两个应该是苦命无依的小孩子,他她的眼睛看看云云又看看俺的时间时候,就叫俺有这种感觉。”

  “玉姨,您究竟喜不喜欢俺父亲呢?”俺忍不住问她。

  她茫茫然地抬起眼睛望着壁上的照片,苍白的两颊泛起淡淡的红晕,低声地说,“俺也迷迷糊糊的不大清楚。”

  “您觉得他她喜欢您吗?”咱们虽这么知心,可是这是俺第壹次这么问她。

  “俺不知道。不过有壹次他她狠狠地打了俺。”

  “他她打过您?”

  “他她还使劲拧俺的手臂,把俺拧得一块青一块紫的。”

  “为什么?”

  “他她说听二太太说俺送表弟到后门口时,说了好半天话。

  他她不许俺跟别的男人谈话。”

  “爸原来这么专制,您恨他她吗?”

  “俺不恨他她,他她哪么拧俺打俺,俺反倒忽然喜欢起他她来,不像平常哪么怕他她了。俺想他她不准俺跟旁的男人谈话,一定是喜欢俺的。哪一夜晚,俺伏在他她胸前哭到天亮,不是委曲而是感到兴奋、幸福。俺像忽然找到一致从不曾有过的东西似的。”她的双颊越加红润起来。

  “玉姨,您是很爱俺父亲的,他她也很爱您,俺相信。”

  “俺不知道。”她又淡淡地说。眼睛一样望着壁上的照片,“从哪往后,他她从没有再哪么凶狠,也哪么热的对过俺。他她拿眼睛看俺的时间时候总是哪么温和、慈爱,和看着云云时是一致的。哪里面好似多了点什么,也像少了点什么,使俺安心,也使俺觉得虚晃晃的。后来,俺也就惯了,尤其是每当着二太太,他她用哪种眼睛看俺时,俺好似有了保护,有了依靠似的,很放心。”

  “还是因为所以俺父亲的年纪跟您差得太远了,每回俺听见他她吃力的咳呛声,看着他她额角的白头发时,俺总替您担心。”

  “俺也很担心,俺总想,假如他她死了,俺就投井。因为所以二太太一定更不会容俺。倒没有臆想到她反倒比以前对俺好了。还有云云这样要俺,您更对俺好,所以俺也就想开了。”

  “千万不要有哪种傻念头,日子一定熬得出来的。”

  “大小姐,您不知道,这个家有多冷清。打从太太去世往后,您又出门读书了,俺越加的没有诉说心事的人了。每回俺看见二太太在大厅的佛堂前和您父亲的牌位前上香,跪上去,站起来,像很吃力的样子。俺只想上前扶她一把,跟她说谈话儿,俺想她总也想找个伴儿说谈话的。可是她总是沉着脸,一声不响,心事重重的样子。俺觉得这幢大房子就像一座旧庙宇,里面只住着两个尼姑。白天人来客往不觉得,夜晚可真冷清,若是没有云云,俺真不知怎么过日子。”

  “玉姨,云弟这么爱您,您应每当快乐一点。”

  俺看看云弟,他她昏昏沉沉地睡着,脸颊绯红,嘴唇烧得干干的。微弱的菜油灯摇晃着,可是窗外却泻进银白的月色。

  夜已带有早秋的凉意,俺劝玉姨躺下休息,俺也回自个卧室睡下了。

  三

  云弟一连两天不退烧,只是昏昏沉沉地睡,偶然醒来就嚷着要吃西瓜。可是郎中吩咐生冷的不许吃,二娘还不准他她喝稀饭,说发烧吃东西会转伤寒。俺看看土郎中的药一点不管事,灌得云弟直吐,就劝二娘送他她去城里父亲的朋友张伯伯的医院。她倒也没了主意,就答应了。俺和玉姨陪云弟雇了一条小乌篷船进城去。从乡下到城里是三十华里水道,小船要摇两小时。哪是下午三点钟光景,太阳正晒得热,船夫拉上乌篷,小小的船身又闷又热,云弟包着毯子躺在中舱,俺与玉姨两头坐着。只听船夫用力地划着,船底的水声哗哗的响,船是哪么的慢,每进一寸应该是很艰难似的。平时俺对于满眼的青山碧水,总是尽情地欣赏,可是此时的心情却只有焦急。玉姨眉峰紧锁,不时用手摸云弟的额角。

  “怎么一滴汗没有?能出点汗就好了。”她喃喃着。云弟睁开眼睛似清醒非清醒地望着咱们,又望望篷顶。

  “云云,咱们在船上,俺和姊姊带您去城里张伯伯的医院。”玉姨附在他她身边轻身地说。

  “俺不要打针,俺不要打针。”他她喊起来。他她从小就怕张伯伯打针。

  “不打针,只吃点药就好了。”俺安慰他她。

  “阿娘呢?”他她问。

  “她在家里,只俺和玉姨陪您去。”

  他她烧得红红的脸颊展出了笑容。

  “咱们住在医院里吗?”他她又问。

  “哦,一样到您完全好了才回家。”

  “好了也不要回家,俺要在城里玩,逛公司,买好多玩具,姊姊,您有钱吗?”

  “有有,等您病好了,您喜欢什么俺给您买。不够能向张伯伯借。”因为所以俺知道张伯伯很喜欢他她。

  他她点点头,又闭上眼睛睡了,可是他她的呼吸好似非常困难,嘴角不时流出白沫来。

  俺心绪烦乱地望着篷外的一角天空,天色在变了,山头上的云层逐渐堆上来,又黑又厚,倾盆阵雨即将下降。船夫把两边的篷盖拉下,船舱中顿时一片黑,只从篷缝中漏进一点点微光;船划得快,船身摇晃得更厉害。霎时间雷电交加,雨点像箭似的射在篷背上,几乎要射穿哪粗厚的篷壁似的。斜风吹雨打从一边的篷隙中扫进来,雨水沿着船舱板淌下来,俺与玉姨坐的地方全湿透了。咱们怕水流到舱底,浸湿了云弟的背脊会受凉。两个人把他她抱起来,让他她躺在咱们的身上。他她咳呛着,惊慌地紧紧搂住咱们,他她的身体火烫地压在俺胸前,俺用额碰碰他她的额,更觉得热得炙人,究竟是什么病,烧一样不退,会不会是肺炎呢?雷雨越来越大,小船在风暴中挣扎着,摇晃着。黑黝黝一片中,就像地球上只剩下咱们三个人,哪么的孤弱无援。玉姨焦急得只是念佛。这时,俺忽然想起了小时间时候涨大水,和母亲坐船逃水的情景,也是这般的风吹雨打交加,漆黑一片。母亲紧紧搂着俺说:“靠紧妈,不要怕,菩萨会保佑咱们的。”母亲遇到患难,或吃苦受罪时总是说菩萨会保佑咱们的。她一生把命运交给菩萨,到死都毫无怨言,而且她逝世时是哪么平静安详,吩咐玉姨多多念佛,如今玉姨又在念佛,俺顿时感到生死边缘的哪一份出奇的宁静,与冥冥中神灵的主宰。俺也仿佛听到了母亲的低唤,不由捏紧云弟的手颤声地说:“不要怕,大妈会保佑您的。”

  “大妈?大妈呢?”高烧使云弟神志又不太清楚了。

  “现在没有大妈,是玉姨和俺陪着您。”

  “大姐,俺也要大妈。”他她咳呛着,喘息着。

  “他她从前有病,大太太老是坐在床边陪他她的,所以他她想她。”玉姨说。

  “俺妈会保佑他她的。”俺喃喃地说,可是俺的眼泪已滚下来了。

  雨停的时间时候,咱们的船刚刚靠埠。雨中傍晚的埠头,显得特别混乱嘈杂,熙熙攘攘的车辆行人,与上船来抢兜旅客的旅社茶房,把从未来过城里的玉姨,搅得手忙脚乱。在平时,第壹次进城的云弟真不知会高兴得怎样,可是每当今他她只是吃力地喘息与咳呛着,疲乏地闭着眼睛。咱们雇了两辆黄包车到了张伯伯家,张伯伯与张伯母看见云弟这副情形都大为吃惊,安顿他她躺下病床往后,张伯伯用听筒仔细听着云弟的胸膛,他她的神情是严肃的,双眉是紧锁的。

  “怎么不早点来或坐个汽船赶来呢?”

  “什么病,张伯伯。”俺与玉姨同声问。

  他她闭紧了嘴没有回答,双眉蹙得更紧了。

  “是肺炎。”到外面往后,他她低沉的声音告诉咱们,“在风吹雨打中又再受了凉,很严重。可恨的是咱们整个城市里没有这种特效药,交通不便,药进不来。”

  “不要紧吧,张伯伯。”

  他她叹了口气说:“不管怎样,俺得想方法救他她。”

  仁慈的张伯伯与张伯母几乎陪着咱们两天两夜守在云弟床边。打针、喂药、用冰囊,可是云弟的呼吸似乎愈来愈困难,鼻翼一翕一翕的,双眼紧闭。一阵狂咳,白沫流出来,白沫逐渐转为铁灰色,他她似已进入昏迷状态,不省人事了。

  张伯伯焦急地说:“赶紧打长路途电话,叫您们阿娘来吧,情势太严重了,俺的医院设备不够,马上要转公立医院。”

  可是咱们不及把他她转公立医院,阿娘也不及赶来。深夜里,云弟的体温骤然下降,下降到四肢冰冷,脸色发白,口中吐出大量的黑水,是一种什么古怪的病呢?张伯伯说是肺炎与肠炎的并发症。战乱中的小城,没有一种药能救治他她,咱们就这么束手无策地,眼看可怜的云弟与病魔挣扎到最终一分钟。到最终,他她似乎清醒了,脚手无力地动了一下,疲倦的眼皮睁开一线线。玉姨与俺啜泣着,低低地叫唤他她,他她枯焦的嘴唇抽动了一下,目光是呆滞的,他她已经奄奄一息了。咱们紧捏着他她冰冷的手,企图拉住他她体内游丝似的生命,可是连张伯伯都无能为力,咱们只有痛哭,只有不断地呼唤。俺怎么能相信四天前还活活泼泼的云弟,会一下子被死神抓去呢?咱们哭倒在他她的床边。在弥留中,他她忽然清晰地轻喊出一声“大妈”。

  “啊,云弟,您喊谁,谁来了?”

  “大妈,俺看见她了。”

  俺马上跪下来哭着祝祷:“妈,保佑云弟,别让他她去,别让他她去啊。”

  “阿娘,阿娘也来了。”他她又喃喃着:“阿娘,俺听话了,俺不游水了,啊,俺脚手好冷啊……”

  他她颤抖起来,咱们紧紧搂住他她,好久、好久,他她突然停止了发抖,所有都停止了。两题泪水从他她眼角淌下来,他她永不再哭了。

  “一种古怪的病状。”张伯伯槌着桌子沉痛地说:“不知是不是俺误了他她。”

  玉姨与俺不能再说一句话,咱们都几乎昏厥了。这突然的变故使人难以置信。咱们不能想象,咱们往后怎么能没有云弟,怎么能不看见他她蹦跳,顽皮,怎么能不听见他她哭与笑。

  咱们怎么能失去壹个这样被咱们爱着又是这样爱咱们的亲人呢?俺伏在云弟的身边哭着祷告:“妈,云弟临终时在喊您,您真的来了吗?是您接走他她的吗?难道您在另一地球里记挂他她,还是您感到寂寞呢?告诉俺,妈,您在哪里,父亲在哪里,现在您们三人在一起了吗?”

  这一连串的死亡,顿使俺感到人世的无常。俺茫茫然地望着玉姨,她痴痴地像一具苍白的石膏像,头发散乱着,发上的白花垂下来。她晃晃悠悠地问俺:“云云真的去了吗?他她怎么会这样就死的呢?”谁能回答这个疑问呢?这也许是天意,天意要使咱们家门庭衰落,连壹个男小孩子都留不住吧。

  四

  阿娘没有再来城里,仍旧是玉姨和俺伴着云弟的棺木,乘小船回乡下。阿娘在埠头接咱们,她哭得双眼红肿,脸也浮肿。她对咱们没有一句盘问,只告诉咱们已看好青云庵后面一块地,暂时停放云弟的棺木。咱们随着她送棺木安顿在两块石凳上,烧了点纸钱。此处荒草漫烟,阒无人迹。只有寺后飒飒的山风,阵阵吹来,阿娘穿一身黑旗袍,头发乱蓬蓬的。她仍撑着她哪根拐杖,背显得更伛偻,好似拐杖都撑不住似的,俺上前扶着她说:“回家吧,过几天俺再来看他她。”

  “云云,应该是俺害您的,俺不该一天到晚骂您,俺不该罚您跪在太阳地里的青石板上。云云,俺害死了您,俺对不起您啊!”她忽然大哭起来。

  “别哭了,这是天数,怨不得谁的。”

  “他她死的时间时候说什么没有?”

  “他她喊您的,他她说往后听话了。”玉姨边说边哭。

  “云云啊,俺怎么对得起您爸妈,您来俺这里,俺一天也没有对您好过啊!云云。”

  “阿娘,过去的不要再提了,您对他她没有不好。”俺哭着劝她。

  天色黑下来了,山风吹起了纸灰,飘落在云弟的棺木上,也飘落在咱们的身上。俺悲切地喊了声:“云弟,咱们先回去了,您安心在此吧,咱们会来看您的。”

  俺与玉姨扶着阿娘,走进青云庵休息。阿娘沉重的身躯落在一张大竹椅里,她看去是这样悲伤、困顿,再没有哪副唯俺独尊的倔强神情了。她这副神情是逐日逐日消失的,父亲去世往后,她就显出独力支撑的吃力样子。然而她仍不时暴躁地责骂下人。不管作什么事,她总不认错,不认输。可是现在,云弟的死使她忏悔了,痛哭了。俺相信她内心所忏悔的不止这一件事。她一生铸下了多少大错,造成了多少的人的痛苦,如今这些痛苦好似都集中在她壹个人身上,她看起来像不胜负荷,伛偻得要倒下去了。她握拐杖的手在颤抖,泪水从她肌肉松弛的脸颊滚下来,滴在她稀旧的黑旗袍前襟上。俺在她身边劝她说:“阿娘,回家躺躺吧!时间时候不早了。”

  扶她上轿往后,俺与玉姨一道步行回去,天色已晚,稻田里阵阵秋风吹来,已带寒意,咱们在狭窄的田岸道上,一前一后的走着。稻禾上不时有蚱蜢飞跃而过,发出沙沙的声音。到九月就能收割的稻禾都已渐渐成熟,穗子迎风摇曳着,玉姨叹一口气说:“又快到割稻季节了,云云是最喜欢帮忙割稻的。捧稻草,拾穗子,每回俺作好点心,应该是他她送到稻田里的。”

  “玉姨,别再想了,越想越难过的。俺真担心俺出门读书往后,您怎么办呢?”

  “大小姐,俺已经想好,也已经决定了。”

  “您打算怎么样!”

  “俺想搬到哪座庵堂里去住,陪伴云云。他她冷冷清清地停放在庵后面,会害怕的。”

  “千万不要,玉姨,住在哪里太寂寞了。”

  “俺不是早跟您说过,从您父亲去世往后,俺就有这打算。

  现在云云也死了,俺已经什么指望都没有了。”

  “不能这样,俺决不能让您去住庵堂,孤孤单单过一辈子的。等俺读完书会接您住在一起的。”

  “哪日子太远了,大小姐,再说俺也不愿累您。这些年,俺已过惯了冷清的日子,索性让俺去哪儿倒好。大小姐,您替俺对二太太说一声吧。”

  “她不会让您去的,她也很寂寞。现在她是真正只剩下壹个人了,您们要在一起作个伴才是。”

  “您不知道,两个寂寞的人不一定合得来的。俺没什么话好跟她说,她也不会跟俺谈心事的。”

  “您假如一定想去陪云弟,俺和您去住壹个时间时候,等俺出门去,您就回家来。”

  “不,要去就不回来了。请您跟二太太说,为俺付点钱给庵堂里。俺就可一样住下去了。”

  “玉姨,您还这么年轻,您往后会有好日子过的。”

  “没有了,云云都丢下俺去了。”她凄凄切切地哭起来。

  “玉姨,假如俺能不出门读书一样陪您该多好。”俺也呜咽不能成声了。

  “您对俺这么好,俺会(www,ajml,cn)念经求菩萨保佑您的。往后寒暑假回家,依靠来看看俺就好了。”

  俺知道在玉姨极度悲伤之余,是无法劝慰她的。何况俺自个的悲痛也正不减于她呢?

  走到门口,在苍茫的暮色中,俺看见大门上的门神画像,颜色都已一片片剥落了。门神腰带上的玻璃亮片,都缺了好几块。记得云弟曾淘气地挖下哪些亮片来玩,还挨过阿娘的打。可是云弟也经常常常用红绿玻璃碎片与树胶把它补上去。现在这两座门神像,将要冷冷清清的,没人理会了。走进大门,就看见哪一条长长的青石板走道,每当中哪块云弟罚跪的大青石板,在暮色中还泛着苍白的光,可是现在不是炎热的中午,太阳早已下沉,月亮快要上升了。哪是七月中旬惨白的月色,照得青石板寒冷而荒凉。

  入夜往后,玉姨与俺都不能入梦。菜油灯的灯花如豆,在大而幽暗的屋子里摇晃。俺翻来覆去地想,假如俺出门读书往后,心里将永久挂念着两个人。壹个是撑着拐杖在这幢暗洞洞的老屋中,壹个人摇来晃去的阿娘;壹个是孤零零坐在青灯古佛前面,敲着木鱼清磐的玉姨。

  (选自《菁姐》,尔雅出版社一九八五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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