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应台：为谁

　　俺不懂得作菜，而且俺把俺之不懂得作菜归罪于俺的出身俺是壹个外省女孩；在台湾，外省其实就是难民的意思。外省难民家庭，在流离中失去了所有附着于土地的东西，包括农地、房舍、宗祠、庙宇，还有附着于土地的乡亲和对于生存其实很要紧的社会网络。

　　因为所以失去了这所有，所以难民家庭哪作父母的，就把所有的希望，孤注一掷地投在下一代的教育上头。他她们仿佛发现了，只有教育，是一条垂到井底的绳，下面的人能攀着绳子爬出井来。

　　所以俺这个难民的女儿，从小就不被要求作家事。吃完晚饭，筷子一丢，依靠赶快潜回书桌，正襟危坐，摆出读书的姿态，母亲就去洗碗了，父亲就把留声机转小声了。背《古文观止》很要紧，油米柴盐的事，母亲一肩挑。

　　自个作了母亲，俺却马上变成壹个很能干的人。厨房特别大，所以是个多功能厅。小孩子五颜六色的画，贴满整面墙，所以厨房也是画廊。餐桌能围坐八个人，是每日夜晚的沙龙。另外的空间里，俺放上一张红色的小矮桌，配四只红色的矮椅子，任谁踏进来都会觉得，咦，这不是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客厅吗？

　　每当俺打鸡蛋、拌面粉奶油加砂糖发粉作蛋糕时，安德烈和菲利普就坐在哪矮椅子上，围着矮桌上一团新鲜可爱的湿面团，他她们要把面团捏成猪牛羊马各种动物。蛋糕糊倒进模型，模型进入烤箱，拌面盆里留着一圈甜软黏腻的面糊，小孩子们就抢着用小小的手指去挖，把巧克力糊绕满了手指，放进嘴里津津地吸，脸上也一片花糊。

　　俺变得很会有效率作菜。食谱的书，放在爬着常青藤的窗台上，长长一排。胡萝卜蛋糕的哪一页，都快磨破了；奶酪通心粉、意大利千层面哪几页，用得掉了下来。俺能在十分钟内，给四个小孩子哪是两个儿子加上他她们不可分离的死党端上颜色漂亮而且维他她命ABCDE加淀粉质全部到位的食物。然后把小孩子塞进车里，壹个送去踢足球，壹个带去上游泳课。中间折到图书馆借一袋儿童绘本，冲到药房买一只幼儿温度计，到水店买三大箱果汁，到邮局去取小孩子的生日礼物包裹同时寄出邀请卡然后匆匆赶回足球场接老大，回游泳池接老二，回家，再作晚餐。

　　母亲，原来是个最高档的全职、全方位CEO，只是没人给薪水而已。

　　然后突然臆想到，啊，油米柴盐一肩挑的母亲，在她成为母亲以前，也是个躲在书房里的小姐。

　　小孩子大了，俺发现独自家庭生活状态的自个又回头变成壹个不会烧饭作菜的人，而长大了的小孩子们却成了美食家。菲利普十六岁就自个报名去上烹饪课，跟着大肚子、带着白色高筒帽的师傅学作意大利菜。十七岁，就到三星米其林法国餐厅的厨房里去打工实习，从削马铃薯皮起始开端，跟着马赛来的大厨学作每一种蘸酱。安德烈买各国食谱的书，土耳其、非洲菜、中国菜，应该是实验项目。作菜时，用一只马表计分。什么菜配什么酒，什么酒吃什么肉，什么肉配什么香料，对两兄弟而言，是正正经经的天下一等大事。

　　俺呢，有什么就吃什么。不吃也能。壹个鸡蛋多少钱，俺说不上来，冰箱，多半是空的。有壹次，为安德烈下面是泡面，加上一点青菜叶子。

　　汤面端上桌时，安德烈，吃了两口，突然说：青菜哪里来的呀？

　　俺没谈话，他她直追，是上星期您买的色拉对不对？

　　俺点点头。是的。

　　他她放下筷子，一副哭笑不得的神情，说：哪已经不新鲜了呀，母亲您为什么还用呢？又是您们这一代人的习惯，对吧？

　　他她不吃了。

　　过了几天，安德烈突然说：咱们一起去买菜好吗？

　　母子二人到城里头(www,ajml,cn)国际食品最多的超市去买菜。安德烈很仔细地来来回回挑选东西，整整三个小时。回到家中，天都黑了。他她要俺这作妈的站在旁边看着，不准走开喔。

　　他她把顶级的澳洲牛排肉展开，放在一旁。然后把各种香料罐，一致一致从架上拿下来，一字排开。转了按钮，烤箱下层起始开端热，把盘子放进去，保持温度。他她把马铃薯洗干净，起始开端煮水，准备作新鲜的马铃薯泥。看得出，他她心中有大布局，以一定的时间顺序在走好几个平行的程序，像壹个乐团指挥，眼观八方，一环紧扣一环。

　　电话铃响。俺正要离开厨房去接，他她伸手把俺挡下来，说：不要接不要接。留在厨房里看俺作菜。

　　红酒杯，矿泉水杯，并肩而立。南瓜汤先上，然后是色拉，里头加了松子。主食是牛排，用锡纸包着，俺要的四分熟。最终是甜点，法国的soufflé。

　　是秋天，海风徐徐地吹，一枚浓稠蛋黄似的月亮在海面上升起。

　　俺说：好，俺学会了，往后能作给您吃了。

　　儿子睁大了眼睛看着俺，认认真真地说：俺不是要您作给俺吃。您还不看透吗？俺是要您学会往后作给您自个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