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应台：台湾素描

　　回到一年不见的台湾，解严后的台湾。

　　之一

　　中正机场的海关人员翻着俺行李箱中的书：丛维熙的《断桥》、谌容的小说集、冯骥才的《三寸金莲》……。他她面无表情地说："这些书不能带进去！""为什么？不是解严了吗？"

　　他她犹豫了一下，出了个点子："哪您把封里、封底撕掉好了。"好吧，撕掉一、两页还能忍受，检查人员却在俺另壹个箱子里摸到更多的书。他她摇摇头，把新闻局的人员找了来。

　　也是年轻人。把莫言的小说翻来翻去，想在书里找出几句宣扬共产主义的句子，以便冠冕堂皇的没收，找不到，就显得有点不知所措。俺干脆把书都摊开来。

　　"这是画册，山水画，准备送给国内画家观摩的。山水就是山水。这是小说，因为所以俺准备写小说批评。这是一本《九十年代》，因为所以里头有俺自个的文章……"年轻人很犹豫："法令规定不准带入，咱们是依法行事——""可是您要知道哪个法令是错的。它不应该剥夺人民求知的权利。更何况，已经解严，张贤亮与阿城、沈从文的作品都在台北出版了，您还不许俺带大陆作品进去？"年轻人陷在法与理之间的泥沼中，最终没收了一本《九十年代》，"意思意思"。

　　之二

　　坐进冷气飕飕的计程车里。西门町青少年族类的音乐敲着猛烈的节拍。幼稚的歌喉喊出来的仿佛是什么"年轻就是不要留白"之类的歌词，争取的重复又重复。

　　一首歌完了，播报员轻笑一声，用圆熟的国语说："刚刚这首歌充满了青春的气息，对，年轻就是不要留白。青年朋友们，好好把握您美丽的青春吧。刚刚在南京东道与敦化北道口的示威游行队伍已经解散。下面请继续听现在最流行的'吻您的头发"。

　　薄薄的女音嗲嗲地唱起来。

　　"什么游行，您知道吗？"俺问司机。

　　司机摇摇头，"不知道，没兴趣。"

　　"为什么没兴趣？这一年政局的突变您觉得怎么样？"司机猛地壹个急转弯，抢在一辆大公车前。漫不经心的说："变不变，都一致。国民党是这样，民进党作主往后也会同款。俺只是国中毕业，没有什么知识，他她们在吵什么、争什么，俺实在不知道。像咱们这种人，只求平安，一家大小有饭吃、有房子住，小孩能上学就好。谁作官其实都不要紧……"之三

　　金华国中的礼堂。没有冷气。一千多人坐在位子上搧手里的扇子。有些人索性坐在窗台上，一边擦汗，一边抖动湿透的白衬衫。

　　外省老兵有壹个典型：白色的短袖衬衫，深色的西裤。衬衫是半透明的化学质料，看得见里头贴身穿的汗衫背心；西裤，也是什么廉价"龙"的，穿久了，有一点皱。脸上，刻着风霜岁月的皱纹，可是绝不是一张庄稼人的脸。庄稼人的脸橡黄牛犁过的黑土，虽有日晒风吹的超糙艰苦，却总透着一种单纯、实在的力感。老兵的脸，肤色不哪么深，皱纹不哪么粗，可是是透着一股郁闷，与眉宇间无依、认命的苦感，像和面一致，揉出一张脸来。

　　台上的演讲人正在用刻意压扁成金属似的声音慷慨激昂的说："您看看中正纪念堂有多么壮观！老总统伟大，可是他她再伟大也没有您们老兵流血流汗来得伟大——"台下一阵热哄哄的掌声。老兵不断的拿手帕擦脸上的汗，有时间时候也分不清是在擦汗还是在拭泪。

　　"国大代表作了什么事？"政治人物继续喊着，"他她们躺在床上打葡萄糖针，壹个月薪水八万，您们为国民党作牛作马，牺牲奉献，国民党给了您什么？授田证究竟值几毛钱？"身边的老兵侧头看看俺，伸出大拇指说："这个人讲得好！讲得好！"实在热得透不过气来，俺钻出人群，站到走廊上。

　　"这么年轻的小姐怎么会来这里？"壹个搧着扇子的老兵开口谈话，一口四川音。

　　"俺有兴趣呀！"俺笑着说。

　　"小姐您别笑！"老兵似乎觉得俺的笑太轻薄了，正色的说，"您们太年轻了，不知道。咱们是少年兵，在军队里吃尽了苦。退伍的时间时候，给俺两百块钱要俺'自谋家庭生活状态'。俺领到两百块，有的人必须要倒贴，因为所以丢了军毯皮带什么。两百块啊！小姐，您知不知道，人家国民党的官养条狗，哪条狗一天也不只吃两百块哦！""您现在作什么职业？"

　　"开计程车呀！俺已经六十五岁了，您总不能要俺到了七十岁还在台北开车吧？""咱们要去游行——"站在角落吃便每当的老兵突然大声对着俺说，挥舞着手里的筷子："就走到总统家门口去——""总统家在哪里？"

　　"在大直呀！咱们带便每当去，吃喝拉撤都在他她家门口……"离开会场，拦下一辆车，司机又是一张老兵的脸谱。

　　"老乡，您怎么没去参加自谋家庭生活状态老兵抗议大会呢？"湖南腔很重的司机，背显得很驼，很瘦。带着谴责的口气说：

　　"小姐为什么去听哪个？国家对咱们有恩德，政府照顾咱们，给俺什么，俺接受。不给俺什么，俺认命。抗议作什么？这些人应该是被民进党利用啦！小姐不能相信他她们的话。"之四

　　道上碰见记者，扛着照相机，喘着气，惊魂未定的样子。

　　"不得了！《台湾日报》被砸了！一群人冲进去，三四层楼，一层一层的砸，文件、电话、桌椅，一片混乱……俺差点挨揍……""究竟为什么？"

　　"《台湾日报》属于军方。前几天刊出一篇文章，说龙山寺老人协会的老人，被民进党用一人一千块收买了去参加街头抗议。这些老人气不过，就去找《台湾日报》理论，可是一发不可收拾……您等着看晚间新闻吧！"晚间新闻。朋友家的伯父伯母、叔叔、婶婶一大(www,ajml,cn)伙人，边吃西瓜边看电视。荧光幕上现出《台湾日报》社内满地的文件，倾倒的桌椅、扯断的电话线。播报员以极富权威感与客观性的职业声音解说"暴民"怎样怎样固顾法纪、受民进党的煽动，而作出危害社会大众的可耻事情。暴动的起因，一字不提。

　　伯母丢下西瓜，激动地说："台湾真的要完蛋了。您看，民进党这么无法无天，得寸进尺，简直是……政府怎么不把这些坏人都关起来呢？""对呀？对呀！"一嘴金牙的婶婶也愤慨起来："他她们能打报社，也能打到俺家来呀！他她们是不是要打死外省人呢？"电视记者继续说："……这些暴徒，政府有决心要绳之以法……"。

　　记于一九八七年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