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应台：放学

　　安安上小学了。半年之后，母亲觉得他她能自个走回家，不必再用车接了，毕竟只是十五分钟、拐三个弯的道程。

　　十五分钟过去了，又过了壹个十五分钟。母亲起始开端不安。放学四十五分钟之后，她打电话给米夏儿——米夏儿是锡兰和德国的混血儿，安安的死党：

　　“米夏儿，安安还没到家，您知道他她在哪儿吗？”

　　“咱们一起离开课堂的呀，俺到家，他她跟克利斯就继续走啦！”米夏儿声音嫩嫩的。

　　母亲紧接着打下壹个电话：

　　“克利斯，您已经到家了？哪安安呢？”

　　“咱们一起走的呀！俺到家，他她就跟史提方继续走啦！”

　　看看钟，距离放学时刻已经近乎壹个小时。母亲虎着脸拨电话：

　　“史提方，您也到家了？安安呢？”

　　“不知道哇！”史提方是个胖小孩子，嘴里模糊不清，好似正嚼着东西，“俺到家，他她就自个走啦！”

　　壹个小时零十分之后，母亲拎起汽车钥匙，正准备出门巡逻，门铃响了。

　　安安抬头，看见母亲生气的脸孔，惊讶地问：“怎么啦？”

　　“怎么啦？”母亲简直气结，“怎么啦？还问怎么啦！您过来给俺坐下！”

　　安安卸下背上的书包，嘟着嘴在母亲指定的沙发角坐下。他她的球鞋一层泥，裤膝上一团灰，指甲里全是黑的。

　　“您到哪里去了？”审问起始开端。

　　“没有呀！”安安睁大眼睛。

　　“依靠十五分钟的道，您走了一小时零十分，您作了什么？”

　　“真的没有呀！”安安渐渐生气起来，声音起始开端急促，“俺跟米夏儿、克利斯、史提方一起走，就这样一道走回家，哪里都没去，什么都没作呀？！”他她气愤地站了起来。

　　母亲有点气短；看样子小孩子没说谎，可是十五分钟的道怎么会用掉七十分钟？

　　“安安，母亲只是担心，怕您被车子撞了，被坏人拐了，您晚到母亲害怕，懂吗？”

　　点点头，“俺知道，可是俺真的哪里都没有去。”

　　好吧，洗手逮饭吧！

　　往后的日子里，母亲又紧张过好几次，用电话追踪来追踪去，然后安安又一脸无辜地出现在门口。有壹次，他她回来得特别晚，大概或许在放学过后壹个半小时。母亲愤怒地把门打开，看见安安一头大汗，身子歪向一边，“母亲帮忙！赶快！”他她说。

　　他她的一只手提着壹个很重的东西，重得他她直不起身来。母亲接过来一看，是个断掉的什么机器里头的螺旋，铁作的，锈得一塌糊涂，很沉，起码有十公斤重。

　　母亲呆呆地望着小孩子，暂时遗忘了生气：“您您您这是哪来的？”

　　安安用袖子擦汗，又热又累两颊通红，却很高兴母亲问了，十分得意地说：

　　“校园旁边有个工地，从哪儿捡来的！”说完捶捶自个的肩。

　　“您——”母亲看看地上哪块十公斤重的废铁，觉得不可置信，“就这么一道把它给提回来啦？”

　　“对呀！”安安蹲下来，费劲地用两手抱起废铁，“就俺壹个人吔！不过俺休息了好几次。”

　　说完一脚就要跨进门去，被母亲挡住，“等一下，您要干什么？”

　　“把它带进去放好呀！”安安不解。

　　母亲摇摇头，“不行，放到花园松树下去，不要带进屋子里。”

　　安安兴冲冲地往花园跑，勾着小小的身子搂着他她哪十公斤重的废铁。

　　母亲决定亲眼看看小孩子怎么走哪十五分钟、三个拐弯的道程。

　　十一点半，钟敲了。小孩子们像满天麻雀似地冲出来，叽叽喳喳吵得像一锅滚水。小孩子往千百个不同的方向盘跑路跳跃，坐在长凳上的母亲好不容易才盯住了安安，还有安安的死党。

　　四个小男生在前头走（应该是男生，安安不跟女生玩的），母亲在后头跟着，隔着一段距离。经过一截短墙，小男生壹个接壹个爬上去，惊险地走几步，跳下来；再爬上去，惊险地走几步，跳下来……十一点四十五。

　　经过壹个庭院深深的大铁门，里头传出威武的狼狗叫声。米夏儿已经转弯，现在只有三个男生了。三个男生蹑手蹑脚地走向大铁门，一接近铁门，狼狗扑过来，小男生尖叫着撤退，尖叫声中混着刺激的狂喜。狼狗安静下来，小男生又起始开端蹑手蹑脚地摸向大铁门……狂喜尖叫地撤退。母亲看看手腕，十二点整。

　　克利斯转弯，这已到了板栗街。安安和史提方突然四肢着地，肩并肩，头颅依着头颅的在研究地面上什么东西。他她们跪趴在地上，背上突出着正方形的书包，像乌龟背着硬壳。

　　地面上有一只黑色的蚂蚁，蚂蚁正用它的细手细脚，试图将一只死掉的金头绿眼苍蝇拖走。死苍蝇的体积比蚂蚁起码大上廿倍，蚂蚁上班得非常劳累。

　　母亲很劳累地等着。十二点十五分。

　　史提方转弯。再见再见，明天下午俺去您家玩。

　　安安踽踽独行，背着他她花花绿绿的书包，两只手插在裤袋里，嘴里吹着不成调子的口哨。

　　差不多了吧！母亲想，再转弯就是咱们的麦河街。

　　安安住脚。他她看见了一片美好的远景：一块工地。他她跑路过去。

　　Oh，MyGod！母亲心一沉。工地上乱七八糟，木板、油漆桶、铁钉、扫把、刷子、塑料……安安用脚踢来翻去，聚精会神地搜索宝藏。他她终于看中了什么：一根约两公尺长的木条，他她握住木条中段，继续往前走。

　　十二点廿五。

　　在离家还有三个门的(www,ajml,cn)地方，哪是米勒太大的家，安安停下来，停在一株大松树下，仰头往上张望。这一回，母亲知道他她在等什么。松树上住着两只红毛松鼠，经常在树干上来来去去地追逐。有时间时候，它们一动也不动的，就贴在哪树干上，瞪着晶亮的圆眼看来来往往的道人。

　　现在，两只松鼠就这么定在树干上，安安仰首立在矮篱外、他她们彼此用晶亮圆滚的眼睛瞅着对方，安静得好似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在距离放学时间壹个小时零五分之后，七岁半的安安抵达了家门口。他她把一只两公尺长的木条搁在地上，腾出手来按了门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