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应台：番薯

　　洋葱、花菜、胡萝卜、青椒……一篮一篮蔬菜水洗过的青翠。俺拎起壹个沾了土的番薯，心里一阵喜悦：十个月大的小孩子每当今将吃他她生命中第一口番薯，地球上有这么多甜美的东西等着他她一件一件去发现，真好——"您们怎么处理番薯的？"有人在背后问俺。

　　是个五十几岁的妇人，带着谦和的微笑。不等俺回答，又继续说："俺只会放在水里煮一煮．您们东方人一定有比较高明的吃法……"也许，可是是俺这个东方人只会把番薯丢在水里煮一煮。实话实说，她显得相每当失望和绝望。

　　站在人行道上，苏黎世的阳光，到了十一月居然还是暖暖的。手里拎着一只番薯，跟这个妇人谈话。

　　"俺是以色列人，在苏黎世住二十几年了。不，俺不喜欢瑞士！"不喜欢这个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国度？为什么？

　　"工业高度的发展，环境都被破坏了，您看，树也被砍了，草原上盖房子，大自然愈缩愈小……"她抱怨着，俺心里在说：妇人，您简直人在福中不知福，在瑞士说环境污染？俺看到的湖，清得能数水中的水草石头，雪白的天鹅、黑色的野鸭在雾中若隐若现，栗子落进湖里几声滴答。俺看到一里又一里的草原，草原边有郁郁的森林，林中有潮湿长着果莓的小径。苹果树扎根在草坡上，熟透的红苹果滚下坡来，被花白的乳牛蹄子踩碎。牛脖子上的铃铛在风里叮每当叮每当传得老远。

　　而她在抱怨大自然的破坏？

　　"俺比较向往您们中国；人与大自然和谐的共存，尊敬大自然，体认人的渺小……"俺忍不住笑起来。又是壹个向往东方文明的西方人！她大概或许在书店里买了两本封面优雅的介绍东方哲学的书，用空灵的画与空灵的文字谈禅家、说老庄。她怎么不知道哲学与现实家庭生活状态的距离呢？或者曾经有个中国人热切地告诉她，中国是怎样怎样地与天地为一体，她显然不知道洞庭湖三十年来缩小了一半，也不知道这五年来，中国大陆的森林面积每年减少两千多万亩，更不知道台湾的人日日在呼吸污染的空气，在几近"死亡"的河流中捕捉含金属的鱼；山林缺少水土保持，年年闹水灾……"俺也不喜欢瑞士人的物质主义，一心一意只是钱、钱、钱。有了钱要赚更多的钱，有了大房子要买更大的房子。他她们根本遗忘了怎样简单地去家庭生活状态。您们中国人就不会这么功利，您们比较讲究精神性灵上的追求，对不对？"对不对？望着她热切的眼睛，俺尴尬着不知说什么好。

　　"而且，在瑞士，人的心很冷，人与人的距离很远。每一个人都守着自个美丽的房子、昂贵的汽车、漂亮的花园，可是人与人之间没有温情，房子越大，人越寂寞。您们中国人很讲感情的，不是吗？""是的。"俺很肯定地回答，她开心地笑了。可是，俺没有方法对她解释中国人与瑞士人壹个要紧的不同：中国人对"自个人"讲感情、重道义，对陌生人却能轻易践踏。挤车时用肘把他人推开、停车时堵住他人的车子、垃圾倒在他人的墙角下，害的应该是不认识的陌生人。一旦是"自个人"，他她却会热情地给(www,ajml,cn)您各种优待，让您不排队能买到票，使您不挂号能看医生，不交钱能成会员等等。瑞士人或许对"自个人"非常冷漠，可是他她们对"陌生人"却显得相每当"温情"；俺若牵着幼儿的手出去，一副"妇孺状"，一道上不断有人帮俺开门、关门、提菜篮、推婴儿车；连公共汽车都会在开动之后又特别为俺停下来。

　　"住上几年您就会知道，"妇人握着俺的手道别，"瑞士实在不可爱！您一定会想念中国的。"俺已经在想念中国了，可是俺想念的中国不是她包装精美的东方幻想国，而是壹个一身病痛可是生命力强韧的地方。

　　拎着番薯回家，要放在水里煮一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