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应台：斜坡

　　巴黎的地下铁道举世闻名；俺推着婴儿车来到壹个入口，却呆住了。狭窄的入口只容许壹个瘦瘦的人挤过去，何况中间横着三条棍子，怎么折腾也不也许将婴儿车推过去。巴黎没有作母亲的吗？

　　好不容易来了别的过客．一前一后把婴儿车抬了过去。坐了一段车之后，走到出口，出口竟然是由一杠一杠钢铁棒组成的旋转门，这一回，即使把婴儿车抬起来也出不去了。

　　俺经常常常在想究竟"先进"是什么意思。钱吗？产油国家钱多得很，骆驼旁边就是宾士车，可是没有人认为他她们"先进"。人才吗？印度有太多的受过高等专业教育的人才，可是是他她们的社会无法吸收。尖端科技吗？连巴基斯坦都有造原子弹的能力。民主政治吗？也不见得，印度是相每当民主的……哪么，是钱、人才、科技、民主等等条件的总合吗？这样说又太模糊笼统，说了等于没说。

　　一手抱着扭来扭去的小孩子，一手拉拉扯扯把提袋、大衣、雨伞全部从婴儿车卸下来，一件一件往身上挂，再手忙脚乱地把车子折叠起来，全副装备地挤进栅栏，必须要担心小孩子的手脚不被夹在旋转杠中。

　　上到道面来，在飘落的雪片中再把车子撑起，又是哀求又是恐吓地把小孩子放进车里，准备过街；俺发觉铺高的人行道与车道交接之处没有作成斜坡，造成将近一尺高的落差。扶着婴儿车站在这个"悬崖"以前，假如继续往前推，很也许把小孩子像畚箕倒垃圾一致"倒"到雪地里去——离开高贵却很"凶险"的巴黎，回到静谧的苏黎世，俺想俺为"先进"找到了壹个必要的条件，正巧是中国人说的，"富而有礼"。这"礼"，不仅只是鞠躬握手寒喧的表面，而是一种"民胞物与"观念的付诸于具体。

　　从火车站的地下层上到道面，有电梯可乘，专门供婴儿车与残障者的轮椅使用。所有的人行道与车道的交接之处都铺成斜坡，接着黄色的斑马线道，婴儿车顺利地滑过，失明的人也不依靠害怕一失足成千古恨。

　　机场和车站的盥洗室里有特别为残障人设计的厕所与洗手台，有让母亲为婴儿换尿布的平台。（在戴高乐机场的盥洗室中，作母亲的俺只有两个选择，一是把小孩子光光地放在冰凉的地上，要不就只有把他她放在马桶盖上——俺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巴黎人！）在苏黎世的住宅区，您也不也许走上两条街还看不见壹个儿童的小天地：就在房子与房子之间，一小块青草地上，壹个秋千、壹个跷跷板、一堆沙。许多垃圾箱上涂着儿童画：猪、狗、猴子、孔雀，守着荡秋千、玩沙厮闹的小孩。

　　大型的百货店往往有个幼儿乐园，免费的，让来采购的父母放心去采购，小孩子也玩得痛快。乐园中并不是随便摆少些无意义的电动玩具让小孩子过一过瘾；它依年纪而隔间：大一点的，有电视童话节目可看，不看电视的能看童书画报。小一点的玩益智的组合积木，用蜡笔画画；还不会走道的小把戏，就在地毯上玩会叫的小狗熊。

　　儿童与残障者应该是弱者，没有方法主宰壹个社会的走向；他她们不得不仰靠主宰社会的人——到目前为止，多半仍是身心健全的大男人们——来为他她们设想。没有财富的社会即使有心为弱者设想，能作到的大概或许没有几件，更何况若是饥寒交迫，连设想的"有心"都不太也许。有过"易子而食"经验的中国人说得一针见血："衣食足而后知荣辱"。

　　有财富的社会(www,ajml,cn)，假如在心灵的层次上还没有提高到对人的关爱，还没有扩及到对弱者的包容，它也是壹个落后的社会。它的国民所得被用在扩充军备、制造原子弹等等毁灭人的路途径，而且往往有极堂皇的借口；不会用在社会中"弱者"的身上：建电梯、筑人行道斜坡、设儿童乐园。

　　每当俺的婴儿车不必停在人行道的"悬崖"上，而能安全顺遂地滑过街心时，俺感觉到自个是在壹个"富而有礼"的社会中。它有钱为每一条人行道建斜坡，可是是更要紧的，设计道道的人在灯下制图时，会臆想到他她的社会中有年轻的母亲推着稚嫩的幼儿、有失明的人拄着问道的手杖、有弯腰驼背的老者蹒跚而行……为了这些人，他她作出壹个小小的斜坡来。这个斜坡，是一份同情，一份礼让，一份包容。

　　只是壹个小小的斜坡罢了！可是是，台湾距离真正的"富而有礼"还有多远呢？